寧靜的樹林中,樹葉隨著風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男一女走在由紅色的落葉組成的地毯上,每一步腳都會陷入樹葉之中。
走在前方的男性身高不高,頭頂上有著大大的狐狸耳朵,臉上戴著白色的、由幾筆簡單線條勾勒出細節的狐狸面具,身上穿著日本古代的狩衣,腰上的神樂鈴隨著步伐搖擺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走在他身後的女性比身前他高出一個頭,黑色的長髮在腦後束成一束隨著步伐擺動的馬尾,臉上戴著白色為底,相對精緻的貓咪面具,穿著乳白色的針織背心與白襯衫、深藍色的短裙,看上去就像是某所學校的學生制服。
兩人的面具都用紅色的粗繩係在頭上,漫步在由紅葉所鋪成的地毯上。
「狐狸大人!那邊有個人影!」
走在後方的貓面具少女突然舉起手指向前方,不過手指的方向卻沒看到人影,也沒有聽到任何走在樹葉上的聲音。
「這還可真稀奇。」
狐狸面具沒有懷疑貓面具少女的判斷,面具上細長的雙眼打量著貓面具少女手指的方向。
「這裡的人應該『睡著了』才對,沒想到居然還有人醒著。去看看吧。」
狐狸面具做出了判斷,隨後揹著手緩步走向應該是少女消失的方向,身後的貓面具少女也隨即跟上。
「您剛剛說『睡著了』是指甚麼?」
貓面具少女對剛剛的問題發出疑問,狐狸面具則是用平淡的語氣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至今走過的地方都位於現世與常世的夾縫之中,介於夢與現實之間。睡著的人會進入夢境,清醒的人會留在現實,所以至今為止我們都沒有遇到活著的生命。那才是正常的狀態。但總有些人會出現在夾縫之中,介於醒與未醒之間。」
狐狸面具隨手摘下兩片葉子,將他們交疊在一起。
「就像這樣,兩片葉子的夾縫之中不是緊密的,而是有一層細小的空間。但並不是誰都不能進來,像我們就能行走於其間,但也不是甚麼人都人進來。」
狐狸面具放開了兩片葉子,在飄落的途中它們就如同消散一樣融入空氣之中。
「這裡的主人以及沒有得到許可的人是進不來的,但剛剛你看到的人影,應該是這裡的『主人』。」
「可是狐狸大人怎麼知道那是這裡的主人,而不是跟我們一樣得到許可的人呢?」
「因為這裡的許可目前只開放給我們兩個,然後...」
兩人走到一個不高的石柱前。石柱旁站著一名綠色的少女,彷彿一團綠色的火焰,又像一團綠色的迷霧。
「她是有目的引導我們走到這裡的。」
確認到兩人到來後,綠色的少女抬頭望向後方的高山,隨後消散在空氣之中。
「下一個目的的是那座山嗎?不過,這究竟是甚麼夢呢。」
狐狸面具看向周遭滿是紅葉的樹林,目光卻沒有固定在樹林,彷彿看向更加深遠的地方。樹林外有一片荒蕪的大地。兩者彷彿有一條明確的界線一樣區隔著,紅葉飄不到外面,荒蕪也進不來樹林。
貓面具少女在站上了綠色少女方才所站的位置,從這個角度上看下去,石柱更像是某個講台,周遭的空間也像是某種集會場所。
「感覺這裡會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聆聽別人說話。」
貓面具少女很熟悉這種感覺,彷彿似曾相識一般。
「很像是『教室』,是以前的教室嗎?」
她的腦中閃過許多人坐在桌前,齊刷刷看著講台的記憶,但記憶中的一切又是那麼的模糊,自己像是他們的一員,又像是游離在外。
「或許是吧。」
狐狸面具收回目光,看向這片集會場所。
「自古以來...應該也沒那麼古老。人類在區分出首領與部下後就會出現這樣的地方,分配物資、傳授生存方式、祭祀傳承。」
狐狸面具找了個看上去像是曾經有人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並對貓面具少女招了招手。
「我們不追上去嗎?」
貓面具少女從石柱講台旁走了過來,看著狐狸面具。
「不急。」
他拍了拍身旁的滿是樹葉的地面,示意貓面具少女坐下來。
「這裡是夢與現實的夾縫,不滿足要求的話就無法前進。既然我們都認為這裡是集會場所,那就應該坐下來參與集會。邀約的人會在那之後帶我們走的。」
雖然有些無法理解,但貓面具少女還是依言坐了下來,滿地樹葉雖然刺刺的,卻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
「開始囉,注意,我們只是看客,說不定甚麼也聽不到。」
突然的陣風吹的貓面具少女瞇起了眼睛,再次睜開後眼前的景象卻發生了變化。位置沒有改變,但時間卻從白天來到夜晚,穿過變成枯樹的樹林便能看見天邊的星斗,眼前的篝火朝亮了集會的營地。
石柱講台上站著一名看上去是中老年人的人,全身像是由白色的煙霧組成一樣,無法看清面容。集會的地上也坐著許多人,但所有人都是由煙霧組成,只能辨別出人類的外型。
「.............」
煙霧組成的人們好像在聊著甚麼,只是甚麼也聽不見。貓面具少女轉頭看向身旁的狐狸面具,但他只是豎起了手指抵在嘴上示意不要說話,然後將目光看向看台。周遭那聽不清楚的聲音也隨著看台上的人舉起手而停下,看台上的人激動的說著甚麼,周遭的人則是反應不一,有些人激動,有些人沉默,直到那名由綠色煙霧組成的少女在兩個人的陪同下走上了看台,周遭的人才停下了議論。
「!!!」
想要說些什麼的貓面具少女卻在狐狸面具事前舉在眼前的手打斷,繼續看著眼前不像默劇的默劇。
看台上的人又說了些甚麼,而後人群發出了騷動,他們高舉著類似火把的東西帶著綠色的少女往山上的方向走去,狐狸面具則是轉過頭,看像集會地不遠處,躲在樹後的幾道白色身影。
就像是故事結束了一般,風又再度刮了起來,本來不存在的紅色落葉遮蔽了雙眼,再一睜眼,兩人就來到一個洞窟前。轉過頭去,依稀可以看見山下的集會所,鋪滿紅色落葉的樹林以及更外圍的荒土。
「剛剛那是,甚麼?」
「人祭啊。」
狐狸面具看著山下,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應貓面具少女的疑問。
「自古以來都有。歉收、大水、乾旱、發生無法理解的事情。只要活不下去,就會找一個人作為祭品向神明祈願,希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希望明天不會過得那麼艱辛。既作為祭品祭天,也為活人減輕負擔。」
回頭看向洞窟,洞窟有人為開鑿的痕跡,裝飾在入口兩側的石像不知道是本來就如此還是手藝有限,辨別不出雕刻的是甚麼。
「當然豐收的時候也會這麼做,『為了表達感謝之意,我們將獻上祭品來服侍你』之類的。用更簡單的說法來說就是買賣與小費。」
狐狸面具走進洞窟,隨著兩人的深入,本來像是暴力開鑿的洞窟開始出現整齊的石板地面、繪製著精緻壁畫的石製牆面與雖然不夠明亮,但每隔一段距離就會照亮著洞窟的火把。兩人的腳步聲在昏暗的洞窟中回響著,狐狸面具清澈卻悶悶的聲音在洞窟的加持下變得更加低沉。
「人付出了祭品,向神明購買想要的未來,如果沒買到,那麼就增加祭品,直到買到為止。最後為了感謝,人會再付出祭品。」
「聽起來像是在說人命如同牲畜一樣毫無價值?」
狐狸面具笑說「我也算是你口中的牲畜」後,停在了一塊雕刻著故事的石壁前,上面刻畫著一個少女在眾人的祭拜下散發著光芒,往前面看去,是綠色寶石的照耀下大地恢復生機,往來的地方看去,刻著民不聊生的大地與歉收。
「生命的價值其實不好衡量。你可以說人命多麼的重要,人將最重要的生命獻給了神;也可以說人命多麼的不重要,說獻祭就獻祭,與豬狗牛羊沒甚麼差別。」
還有狐狸。狐狸面具笑著補充了這點,隨後繼續往前走,身後的貓面具少女跟狐狸面具道了歉,不過狐狸面具卻顯著一點也不在乎,一邊走一邊伸出手觸碰著壁畫。
「但沒有餘地的人,只能看到結果論。只有吃飽喝足後才會是生命與傳承。如果不能滿足活著的前提,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扭曲。」
最後,他們停留在一塊巨大的綠色水晶面前,水晶如同琥珀一般包裹著一個少女。少女就像他們在集會地看到的一般無二,只是更加的清晰,彷彿隔著一層綠色玻璃的活人。
「於是『神明』就這樣作為萬能的許願器誕生了。」
狐狸面具與貓面具少女看著眼前的綠色水晶,神聖而莊嚴,周遭的雕刻無不展現著這點。
「這是,什麼?」
貓面具少女不知為什麼從水晶中感受到哀傷,不由自主地朝水晶伸出手,卻被狐狸面具抓住。
「不行喔,這個世界裡甚麼都可以觸碰,唯獨『這個』不可以。」
狐狸面具鄭重地看著貓面具少女。
「這是這裡的核心,是人類希望與惡意的集合體。只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就能創造與毀滅世界的化身。」
在講到「小小的代價時」,貓面具少女明顯的聽出嘲笑的語氣。
「是甚麼代價?」
「你覺得人類最重要卻又最不重要的東西是甚麼?」
狐狸面具反問,卻帶他離開了華麗的正殿,他繼續摸的牆壁,當牆壁隨著精緻回到粗糙,兩人走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角落的牆上有幾個凹槽,裡面由下到上放著眷軸與書籍。與剛剛看到的華麗雕塑不同,這裡彷彿就像是一個沒有幹勁的工匠在山壁裡隨便鑿出的幾個凹槽。
「這些是甚麼?」
「是代價喔。」
想要更深入說明的狐狸突然停下話語,頭上彷彿裝飾一般的大耳朵不約而同地朝向他們走來的方向。
「看來收取代價的時刻來了,百聞不如一見,你就睜大眼睛看著吧。」
說著,狐狸面具取下腰上的神樂鈴,將貓面具少女拉到身後後,一手拉著神樂鈴上紅色的布條,一手握著握把,輕輕地揮舞了一下,之前不論怎麼活動也不會發出聲音的神樂鈴在洞窟中發出了清脆的響聲,隨後出現的則是從通道灌入的風暴。
風暴在山洞內奔馳,在壁畫與雕刻上留下時間的痕跡,繪製著豐收的壁畫就這樣剝落了一大片,隨著風一同飛舞,沒有多久就來到兩人的面前。
「看好囉。」
貓面具少女看著飛來的壁畫碎片下意識地閉上眼,卻被狐狸面具的聲音喚回,再度睜開了雙眼。
隨著神樂鈴的一聲脆響,壁畫的碎片在撞上兩人之前便不知道撞到什麼而粉碎,但狐狸面具的目光一開始就沒在那裏。他看著那沒有藝術氣息的石洞凹槽,貓面具少女也跟著往那邊看去。
「開始了。」
風暴灌入了石洞之中,書本與卷軸卻彷彿沒有感受到風暴一般紋絲不動,只是隨著時間的經過,眷軸與書本上逐漸出現了蟲蛀的痕跡。最先崩解的是卷軸,他們在風暴中一點一滴的消散,既像是燃燒的灰燼,又像是散落的樹葉重新飛向空中。上層的書本則相對好些,只是逐漸出現老化的痕跡,彷彿數年的時光在一瞬間度過一般的老去。
直至風暴結束,卷軸只剩下幾片的碎片留在原地,書本也出現大小不一的損毀,封面更是被侵蝕到無法辨認。兩人在神樂鈴的鈴聲下沒有受到暴風的侵襲,視野也沒有被風暴阻攔,但兩人無法進入風暴之中,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卷軸與書本消散。
狐狸面具重新將神樂鈴別回腰上,走向石洞凹槽,貓面具少女則呆立在原地,像是被剛剛的情況震撼到一樣,好一會才緩過來。看向隨手翻閱老舊書籍的狐狸面具恐慌急燥的開口詢問。
「剛剛那陣風暴是甚麼?你剛剛說的代價又是甚麼?這些書到底是?」
「別一次問那麼多問題。」
狐狸面具的耳朵彷彿嫌棄一般的蓋了起來,莫名地有種喜感。
「依照順序回答你吧。」
放下書本的狐狸面具瞄了一眼卷軸剩下的字,雖然單個文字已經無法辨別意思,但他大概感覺得到剩餘的含意。搖了搖頭,緩步朝著外的方向走去。
「人最重要卻又最不重要的事物,便是記憶。」
狐狸面具的聲音再次回響在洞窟之中,狐狸面具的手依舊觸碰著石壁,手指的觸感隨著粗糙回到了光滑。火把因為剛剛的風暴熄滅,但綠色的水晶在昏暗的洞窟中仍輕柔的綻放著光芒。
「記憶是構成一個人最重要的事物,但只要不被需要,記憶就會消失。所以,如果是重要的記憶,便有作為祭品的價值。」
離開水晶回到昏暗的通道內,雖然光線是影響人視覺的主要原因,但現在的亮度並不會讓狐狸面具看不見周遭。沿途洞窟因為風暴的洗禮變得更加古老,充斥著歲月的痕跡,地面的碎石讓他不得以牽著貓面具少女的手,一系列的壁畫也出現了大小不一的裂紋。看了一眼只剩下綠色的寶石的「豐收」,狐狸面具的聲音繼續響徹在洞窟中。
「我不知道當時他們是跟誰,又是怎麼做的交易,但從頭到尾需要付出代價的只有那名少女而已。」
她做為祭品,獻出了生命,為了別人的願望,獻出了記憶。而那些人只是將她獻上了祭壇,如此而已。
多麼的不對等啊。狐狸面具想著剛剛看到的卷軸,剩餘的字雖然沒辦法辨別,但上面的情感是「家人」、是「朋友」、是「她所遺忘的某些珍重的事物」,是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作為能量被消耗掉的「人生」。
「灌進來的風暴是改變。是索取,是某人許下了願望。而那些書籍則是代價,是少女的記憶,是一個人珍貴的回憶。」
「.........」
聽到這些話,貓面具少女的內心感到沉重,想說點甚麼卻又說不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時的內心卻突然閃過一個問題。
「那麼她為什麼,要引導我們來到這裡呢?」
「......或許,只是或許吧,她在這個夾縫中也許下了一個願望,希望有人能記得這些事。」
消失的記憶如果能以某種形式留在別人記憶中的話,也算是一種保存吧?狐狸面具在心中這麼想著。
快到洞口前,狐狸面具腰上的神樂鈴毫無徵兆的響起,鮮紅的鳥居如同從空氣中析出一般出現在兩人眼前。在狐狸面具踏入鳥居前,貓面具少女回應了他之前的看法。
「我也想許下一個願望。」
「诶~你也想消耗她的記憶?」
「那,我換個說法好了,我想留下一個期望。」
狐狸面具發出了「喔?」的一聲看著貓面具少女,對她改變用詞這件事展現出了興趣。與「想法」這種模糊中又帶著確定的意念不同,語言的用詞不同會直接造成意義的不同,所以當對著能實現所有願望的存在述說期望時,「願望」就會因為條件不足而不會被觸發實現。
「我期望,她的未來能從這樣的牢獄中解放開來。我期望,她的未來能夠光明璀璨。」
「我期望。」
貓面具少女對著洞窟深處,沉睡在綠色水晶中的少女說著。
「你的未來,不需要再失去珍貴的記憶,也能夠變的美好起來。」
隨著一聲清澈的鈴響,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鳥居之中。洞窟外,依舊風光明媚,只是夕陽西下,照的雲層都染上一股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