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2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盲刀手4

    《盲刀手》4

    作者:老衲

    「我怎麼不記得?當年我與你師父看你們倆可憐,收留你們,還傳你們上地無明流的一身絕技,不是嗎?」蕙子婆婆說。

    阿通忍不住哼了一聲,輕輕說道:「以小乙看不見為代價。」

    蕙子婆婆冷笑:「若不是讓小乙接了老瞎子的技藝衣缽,你倆焉能賺進大把大把銀子?這些年來小乙靠我老婆子接的線,少說也在山西票號裏存入幾萬兩銀子了吧?別的不說,就光說這小娃子,」

    蕙子婆婆指著阿通懷裏的女嬰,說道:「就這小娃子幾個月前生的那場病,沒有每天一兩人參吊著命,早就活轉不過來;這些,不都是靠著咱們上地無明流的比武殺人技藝掙來的?」

    小乙一揮手,道:「阿通,我們過去的事情就先別提。婆婆,妳剛剛沒說完,為什麼...為什麼妳會說,那復明藥...未必是真?」話說到最後,小乙的聲音也有些發顫。

    蕙子婆婆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根本沒有看過那個復明藥的藥方。」

    「妳沒見過!」小乙與阿通齊聲驚呼。

    「當年你師父說他是上地無明流十七代以來,除了小野流祖之外,唯一殺滿九百九十九人的門主。在他殺滿九百九十九個人的那天,他終於可以解開纏繩去打開刀柄裏藏著的復明藥...」蕙子婆婆幽幽地說,「那天晚上,他說他不要我陪,他想要自己打開。」

    「所以婆婆妳沒有親眼看到藥方?」阿通努力將語氣平靜,「可是師父說...」

    蕙子婆婆搖搖頭,道:「他說,那藥方是刻在羊皮上的,羊皮上刻的字,他用手摸也摸得出來,不需要我在旁邊幫著看,再說,他瞎了二十多年,最後的這一刻,他想要自己一個人面對。」

    「那天晚上我待在他的房門外頭,很仔細很仔細地聽,只聽到他輕輕解開纏繩,再用鑿子將刀柄撬開,然後...」

    阿通手上抱著的女嬰已在她懷裏沉沉睡去,阿通空出一隻手來緊緊握著小乙,她知道此時的小乙需要她。

    而阿通的眼睛緊緊盯著蕙子婆婆,她不想錯過婆婆任何一眨眼間的表情,她始終無法像小乙一樣,對小乙師父與蕙子婆婆這一對從東瀛來的浪人夫婦放心。

    蕙子婆婆嘆了口氣,說:「結果我甚麼也沒有聽到,房門裏頭,只聽到他的確從刀柄裏頭拿出了一件東西,在手上摩娑了很久,很久,然後他就將那件事物放回去,重新裝回刀柄,纏好纏繩,推門出來。」

    阿通眼眶忽然泛出淚水,她道:「所以...蕙子婆婆...妳其實根本沒有看到那張羊皮。」

    蕙子婆婆搖搖頭:「沒有。」

    「妳到現在才說?」阿通忍不住聲音提高了起來,「妳當年跟師父一起對我們保證,小乙服食無明藥以後雖然會瞎,可是只要殺滿九百九十九個人,就能打開刀柄中的復明藥方,將眼睛復原,妳們...」

    「是,上地無明流的規矩向來如此。流祖傳下話說,如果沒有殺滿九百九十九人,那麼決心不夠,即使看了藥方也沒有幫助,因為以復明藥洗眼的過程極其痛苦,如果決斷之心不夠的人,會在洗眼的時候活生生將自己的眼珠摳出來。」蕙子婆婆道:「所以才訂下規矩,要門人殺滿九百九十九個人,才能取出藥方,按方配藥洗眼。」

    阿通還想說些甚麼,卻被小乙拍了拍手背。

    小乙已恢復了一慣的冷靜。

    小乙道:「流祖的話不可質疑。那無明藥吃下去以後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我的其他五感變得極其敏銳,聽,能聽到三十六步以外的金針落地,聞,能聞到七十二步之內的各種人的體味與各式香臭花草,更不要說皮膚上的敏感...風雨要來前三天,我的皮膚骨頭就能感覺得到。這些都是真實的,沒道理單單復明藥這一件,流祖要傳下假話。」

    阿通看著小乙,這些年來小乙已從當年的那個飛揚少年,慢慢鍛鍊成一個善於控制情緒,面無表情,蒼白臉色的冷面刀手,雖然偶然會見到他發脾氣,可總是一閃即逝,只要他有心控制,旁人便很難很難從他臉上讀出他真正在想些甚麼。

    阿通的手心微微出汗,捏著小乙的手,她轉頭對蕙子婆婆道:「為什麼?」

    「甚麼為什麼?」

    阿通忍住眼中的淚水,直瞪著蕙子婆婆道:「為什麼妳要到現在才告訴我們?為什麼妳明明沒有親眼看到藥方,卻瞞了我們這麼久?妳知道不知道這些日子小乙都是依藉著那個盼想在活下去?」

    「因為我不想小乙在達成目標以前有任何猶疑,小乙是盲人,他的比武看似是輕而易舉,其實每一場,都賭上了他的性命。」蕙子婆婆嘆了口氣,道:「我的大半輩子都在陪著你們師父比武,我怎麼不曉得?他每次臨到比武前一晚,都緊張地睡不著覺,他總是抱著我,叫我蕙子,他總要問我說,蕙子我會不會明天就再也見不到妳了?我總是要不厭其煩地跟他說,不會的,你會殺滿九百九十九個人,然後用復明藥洗眼,真正見到我長的是甚麼樣子。」

    蕙子婆婆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堅定:「小乙不能有任何猶疑,如果我在事先就跟他說其實我並沒有見到那張羊皮藥方,那麼妳認為,小乙還能活到現在?」

    阿通與小乙都沒有說話。

    比武殺人前的緊張,小乙從前聽師父說過,但當時他一個人也沒有殺過,完全沒有體會;可是等到後來他越來越能體會這件事,他殺了第一個人時,他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連續六天夜半都起身來嘔吐;可是當他殺了第一百個人時,他的心早已麻木,彷彿與他對決的人不是人,只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但,最近的幾十場比武殺人那種緊張感又回來了。

    小乙他怕,他怕他就在最後的幾十人的比武裏輸掉,他不得不承認他開始怕死,又或者說,他更害怕的是他在死前從來沒有見過長大的阿通,還有阿通在幾個月前才剛剛幫他生下的女兒。

    「婆婆,妳知道師父當年說那張羊皮上差的最後一味藥是甚麼嗎?」小乙忽然問道。

    蕙子婆婆搖搖頭,說:「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那是甚麼藥,他只說那種藥只有中國才有,所以他才要來中國尋訪,可是我根本連那藥方都沒看過,更不知道他說的那是...」

    「師父沒對妳說,卻對我說了。」小乙想,那或許是師父與他之間同為盲人的一種默契,所以藥方的秘密師父只對他說,卻連枕邊人都不知曉。

    小乙道:「師父說,那張羊皮上的藥方一共有七味藥,可是最重要的一味藥在中國,叫做『燕歸來的夜明砂』,他訪遍了日本的漢醫,所有人都跟他說那是一味奇藥,只有中國有,所以他才來了中國。」他轉頭拍了拍阿通,又道:「阿通,我想了想,雖然蕙子婆婆沒有親眼看到那張羊皮,但,師父說的那種奇藥『燕歸來的夜明砂』是有的——這或許可以證明,藥方是真的。」

    「『燕歸來的夜明砂』...那是甚麼?」蕙子婆婆低聲喃喃唸道,「老瞎子...你瞞著我的事可真多。」

    小乙道:「這些年來我們遊歷了大江南北,去過不知道多少城市,我一直在留心這味藥,所有的藥舖都跟我說,不知道那味藥是甚麼,直到...」小乙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對阿通說道:「直到半年多前阿通妳生咱們女兒時,妳還記得那個老產婆?」

    阿通道:「怎麼不記得,那是在廣西太平府偏鄉的一個小鎮,那產婆又老又駝,但接生得好快,她讓我泡在一桶熱水裏,又用幾枚金針給我止痛,不過一個時辰,女兒便生出來了。」

    小乙道:「在妳們兩個在裏頭手忙腳亂照顧女兒時,我送那老產婆到了門外,多給她三兩銀子,又順便問她有沒有聽過『燕歸來的夜明砂』?我本來是不抱任何期望的,沒想到,那老產婆她說有,她說她知道那是甚麼。」

    「那老產婆說:『夜明砂』指的就是蝙蝠的糞便,這你是知道的?我點了點頭,又聽那老產婆說:而『燕歸來』呢,是指一種極為少見的蝙蝠,這種蝙蝠專吃燕子,是燕子的天敵,所以被稱作是『燕歸來』;據說這種燕歸來的夜明砂對眼科病癥極有神效,若是搭配合適的君臣佐使藥物服用,甚至可以讓盲者復明。」

    「我當時聽到的時候,心中像是有一面鼓直咚咚地狂敲,又問那老產婆說,那這種燕歸來蝙蝠,要到哪裡才能找到呢?那老產婆說,蘇州吧,聽說蘇州城西三十里外,有一處湖中水道裏頭都是燕子,被人稱作是燕子窩。」

    「老產婆說,燕歸來是燕子的天敵,藏聚之所必在燕子窩附近;到了燕子窩,再在燕子窩的方圓五里內細細找尋,必能尋獲燕歸來的蝙蝠洞。」

    小乙一口氣說來,喘著氣,說:「所以我要再多留一天,找到燕歸來的蝙蝠洞取出夜明砂,才能離開。」

    蕙子婆婆一頓足,說道:「小乙你笨啊!你怎麼沒有跟婆婆商量?你...難怪你指定這第九百九十九個人要在蘇州,但你有沒有想過後果?你大可以在別處殺人,再偷偷潛入蘇州城慢慢找蝙蝠,又何必急於這一時?笨!」

    小乙搖搖頭,道:「近年來我的名聲傳開,肯接比武挑戰書的高手越來越少,而且...我等不了了,瞎了十幾年,所有的問題,我要一次解決。」小乙伸過手去拉著阿通,輕輕地撫摸著阿通懷裏女嬰的臉龐,說道:「我想見見我的女兒,到底是像阿通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

    三人沉默良久,誰也沒有說話。

    最後是阿通先打破了這沉默,她忽然說道:「我陪小乙留下。」阿通將行裝整理,女嬰要用上的隨身物也都另外裝下成一小包袱,遞給蕙子婆婆,然後說:

    「婆婆,我與小乙的女兒就先給妳照顧;妳按先前的計畫,躲去淮安府的大圭酒樓等我們,我們事情辦完,便去大圭與妳會合。」阿通望向小乙,說:「我陪著小乙留下,如果有人要挑釁尋事,我的無音哨配上小乙的刀法應該盡可抵擋得住。再說蘇州王家雄霸東南幾百年,應該不至於做出比武後公開尋仇這等下作的事情吧。」

    蕙子婆婆嘆了口氣,想此事至此已無可轉圜,小乙就在這燕歸來的地方,沒取到夜明砂前是肯定不會走的,只得答應阿通的要求。

    阿通見婆婆應允,便要將女嬰遞給蕙子婆婆,卻被小乙攔住,將女嬰抱了回來。

    「等等,我還想再多抱一抱她。」

    小乙說道。

    「她...她到底長得是甚麼樣子?妳們都說她可愛,到底長得多可愛呢?是不是像阿通小時候那樣可愛?」小乙用臉龐輕輕蹭著小女嬰,道:「對了阿通,我們還沒有幫她取名,妳覺得...我們的女兒,要叫甚麼名字?」

    阿通想也不想便道:「就叫歸來。」她把女嬰從從小乙懷裏抱起,拍拍小乙,說道:「我們的女兒就叫歸來吧,我們辦完事,你就可以一面看著我們的歸來一面抱她哄她,好嗎?」

    阿通將女嬰交給蕙子婆婆,說道:「婆婆妳從小徑偏巷離開蘇州帶著歸來離開,我與小乙辦完事,便去淮安府的大圭酒樓找妳們會合。」

    阿通雖然向來不是如小乙那般信任蕙子婆婆,可是要她丟下小乙一個人在蘇州城獨自尋找燕歸來的夜明砂,她卻也是不能放心,『只能賭一把。』阿通心道,她輕輕地擁了蕙子婆婆一下,說:

    「婆婆,小乙的女兒歸來就拜託您照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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