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飄緲不再打量隔壁桌客人,拿起西域衣袍抖了抖,拈針穿線,縫補衣服上破洞。紅裙少女斜著身子,歪頭注視藺飄緲舉動,似乎訝異一個大男人竟然還會女工?
說來這門手藝也是被逼的。
早些年藺飄緲跟隨郎逸之在大漠東奔西走,師徒兩人,單憑手上長劍,挑翻無數沙賊,過程中難免傷及衣袍,身為師尊,郎逸之自然而然將修補工作丟給徒弟,藺飄緲終於明白,為什麼第一次出門前,郎逸之會要他跟師娘學了一個月縫補技法,顯然早有預謀。
藺飄緲本是極有耐心之人──除了在多管閒事這一塊上──雖然手藝跟個匠字沾不上邊,到也從師娘手中學藝幾分,簡單縫補自然是還湊合的。
有次回到西來樓,還未進門,尼雅不停繞著藺飄緲打轉,說是要考校這次出門,她的藺大哥縫補手法又進步幾分。尼雅滿意地點了點頭:「藺大哥,你這就叫三補衣而成良工。」
藺飄渺伸手推開尼雅直湊過來的腦袋瓜兒,聽得一頭霧水。
「呵呵。」尼雅露出滿意微笑,得意道:「這是古書上的道理,藺大哥整天打沙賊,怎麼又會知道呢?」
藺飄緲瞧她神氣活現模樣,忍不住就想伸出手指,往她飽滿額頭彈上一計。他畢竟是沒膽子做,因為哈蘭善就坐在西來樓內,兩眼防賊似的,直勾勾往外盯著。
掌櫃很快去而復返,端出糙臉漢子要的酒菜。可掌櫃這才發現一個問題,原來先前糙臉男子拍在桌上的兩幅畫卷還攤在桌上,讓他酒菜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青衫男子用鐵尺分別點了點兩幅畫卷,問道:「掌櫃的,可曾見過畫卷上二人?」
掌櫃瞇著眼睛,仔細打量畫卷上勾勒的一男一女,下意識低聲念著人物名字,「慕無徵……月兒……」掌櫃搖了搖頭,「小鎮人不多,要是有外地人肯定認得,偏偏沒見過這兩位。」
糙臉男子似乎有些失望,將畫卷收整擺在一旁,掌櫃手腳俐落上完菜酒,便回到櫃台後窩著了。
藺飄緲繼續縫縫補補,好不容易將如夢賦眾人割裂的破口補起,卻也遇到了難題。當時托大硬接玄天弟子重劍直劈,不僅留下內傷,西域衣袍更是被重劍分出一道筆直裂痕,憑他的手藝,就算能補,也是效用不大,只能找時間尋專業布料舖子處理了。
當日他離開西域帶了三套衣服備著,來來去去,多管閒事,只剩這一套殘存了。
又是一筆自討的冤枉錢。藺飄渺搖了搖頭,收好針線,重新疊好衣袍,喝酒解悶。
藺飄渺擱下酒杯,忽然想起了一事,先前顧著試劍玄天門,卻忘了詢問那名為首的玄天弟子姓名。如果不是對方那不容辯解的性格,說起願意不辭辛勞,冒雨追捕巧荷的這份堅持,到也滿對藺飄渺脾氣,畢竟在大漠上,他與師尊郎逸之可被殺賊私下罵成成一狼一狗,一旦嗅著味道,死追不止,寒了多少沙賊的心。
藺飄渺搖了搖頭,不知姓名也罷,光憑他之作為,下次見面,只不定又得面對玄天弟子重劍招呼。
這時紅裙少女望向青衫男子,忽然問道:「二哥,那《無痕劍》傳人最後是在洛陽唐府現身,我們偏偏在陝西境內打聽,一東一西,會不會相差太遠了?」
《無痕劍》傳人?沒想到能在此聽見自己心心念念尋找目標,藺飄渺不動聲色,繼續自斟自酌,小菜佐酒,卻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排行老二的青衫男子仔細解釋道:「丁香,那次目擊消息已過月餘,《無痕劍》傳人是否仍在河南地界仍兩說,我們這次一路南下,也只是碰碰運氣,能有其消息最好,沒有也罷,不影響我們繼續南下決定。」
被稱作丁香的紅裙少女搖了搖頭,伸出白皙食指把出鞘數分的環首刀推了回去。
丁香笑道:「二哥只說碰運氣,大哥可不是這麼想的啊。」
原來是那糙臉漢子聽著兩名結義兄妹言語,手輕輕擱在刀鞘上,內力震盪,佩刀自行出鞘露鋒芒,顯然對那《無痕劍》傳人下落可不只是碰運氣,而是定要循其蹤跡,一決刀劍雌雄了。
藺飄渺有些奇怪,中原人不是以長為尊,卻不是那名失明的白髮老者為長,而是奉那糙臉漢子為首?
一直不說話的白髮老者突然轉過頭,一雙瞎眼與藺飄渺兩眼相對,啞著嗓音說道:「這位小兄弟對那《無痕劍》傳人也有興趣?」
白髮老者這一句平淡話語,將同桌三人目光同時引向藺飄渺。
藺飄渺神色平靜,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於是笑著說道:「兩百年來的無痕快劍,不敗傳說,只要是用劍之人,自然對這傳言大感興趣,定要試上一試的。」
「試?」糙臉漢子冷笑一聲,「好大的口氣。」
藺飄渺笑容未收,自嘲道:「大不了試完躺地,又不是丟不起這人。」
只是,如果真敗了回往西域,郎逸之會不會氣到讓他長倒不起,這就不得而知了。
青衫男子摩娑手中鐵尺,遺憾道:「可惜那《無痕劍》傳人已經敗過。」
藺飄渺一愣。
自己還沒找上門,對方怎麼就輸了呢?
丁香皺著眉頭,歪著頭說道:「你不知道?這件事早在江湖流傳開來了。」
藺飄渺搔了艘臉頰,入關以來,他就沒怎麼正經與人接觸,若說第一批好好對談的江湖中人,還要數糙臉男子四人了。
青衫男子問道:「閣下來自關外?」
藺飄渺點了點頭,神氣十足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郎名逸之,又稱關外一隻狼,喊的就是我了。」
師尊不用謝,又幫你宣傳名號了。
「一隻狼?好奇怪的名字。」丁香抓了抓短辮。
「大哥,不介意吧?」青衫男子用鐵尺點了點畫卷,糙臉男子一副無所謂的點了點頭。
青衫男子鐵尺一拍,兩幅畫卷凌空飛起,不偏不移,落在藺飄渺身前桌面,避開桌上酒菜,攤展開來。
藺飄渺埋頭審視兩幅畫卷,詫異道:「《無痕劍》傳人畫像?這女的又是誰呢?」
青衫男子解釋道:「那女子是與《無痕劍》傳人同行之人。」
藺飄渺又問道:「這與《無痕劍》傳人之敗又有何關聯?」
丁香伸手打斷要開口的青衫男子,一臉這我懂我來說的神情,調轉坐姿,面朝藺飄渺,說明道:「就在這兩幅畫卷散播江湖不久,越子鉤憑此找上《無痕劍》傳人,兩人在洛陽唐府有了一戰,雖然最後被玄天八嶽打亂戰局,但從唐府流出的消息是,《無痕劍》傳人不僅輸了,還輸得很慘。」
藺飄渺聽完眉頭深鎖,那玄天八嶽一聽就知道與玄天門有關聯,只是不知道與一劍直劈自己的玄天弟子相比,實力如何?還有那洛陽唐府,能跟《無痕劍》傳人有所聯繫,說不定之後能前往打聽消息。
不過,比起這些情報,有個問題深深困擾著藺飄渺──
他不好意思說道:「敢問那越子鉤又是何人?」
丁香一臉不可思議,愕然道:「你連越子鉤都沒聽過?」
她看著藺飄渺一臉真摯,虛心求教的模樣,也不忍弗了對方意,只能耐著性子為之說明。
越子鉤成名極早。
只是他的名聲,從出名那一天起,已是聲名狼藉。
之所以如此,不只是因為越子鉤身為凌絕樓之人,又名列癲狂四傷,盡行逞兇鬥狠之事,而是早在越子鉤加入凌絕樓前,關於他的惡名便已傳遍南武林。
很難想像,如此一位逞兇鬥狠之輩,竟是出身於山水俱美的江南之地。
有關越子鉤的生平,江湖流傳其實甚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將越子鉤名聲雀起,且被定位為邪門歪道之流,同是屬環山寨一事。
環山寨立於群山之間,寨中之人自幼與山巒打交道,練就一身膂力與腿上功夫。這環山寨也不似那佔山大王,而是與途經此地的行商、旅客做買賣,充當嚮導、腳伕為這群行商旅人引路遷貨,好平安通過這片山林。
寨中買賣講個你情我願,向來與外界相安無事,直到有一日迎來一名身著青衣、腰上懸配一對黑檀木柄吳鉤的年輕人。
年輕人不分青紅皂白,一步一刀,一刀一命,由寨門殺向環山寨議事廳,刀收二十六名寨民,十一名行商,十名旅人,共計四十七條人命,年輕人才暫時收刀入鞘,頗為挑釁地揚了揚下巴,讓二寨主放下懷中大寨主屍體,出刀對敵。
二寨主悲怒交加,自是順了對方的意,拔刀出鞘,同時問了一句為什麼?
年輕人再次拔刀,回了一句我想試刀,附近就屬你們寨子最強。
那一天,世間再無環山寨,只剩一名近乎殘廢的二寨主。
至於越子鉤之所以留二寨主性命,自然是因為需要有人將今日之事宣傳出去,好讓江湖知曉,他越子鉤來了。
此後,越子鉤每一次出刀,便是一名江湖中人殞落。
或許是尋不著有趣敵手,也或許是深感武藝未精,越子鉤決定走入翠微山,登上百尺危樓,成為凌絕樓一員。
在那之後,越子鉤得了〈極情轉〉心法,鬥意越發昂揚,刀招越發精妙,再沒有當年為鬥濫殺的情形,而是一心一意,只將目標放在那群真正的武道高手身上。
江湖青衣客,腰懸雙吳鉤。
沒有人知曉越子鉤一心好鬥究竟是要鬥出什麼結果,只能夠確定的是,只要你武藝登堂入室,總有一天那名吳鉤青衣客會找上你,一如不久前的洛陽唐府,越子鉤盯上《無痕痕》傳人。
藺飄渺聽完丁香解釋,沉默半晌問道:「你們見過越子鉤嗎?」
糙臉漢子揚起眉毛,還未動作,青衫男子已經搶先一步,以手中鐵尺抵住刀柄末端,免得環首刀再次出鞘。
丁香搖了搖頭,「當然沒見過。」
白髮老者那雙瞎掉眼睛直盯著藺飄渺瞧,冷冷道:「小子口無遮攔。」
藺飄渺沒來由遭罵,頓時一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先前丁香都說了,越子鉤只會盯上武藝高強之輩,而眼前四人未曾遇見越子鉤,自己先前一問,不就好似在說四人武學低微,難以入越子鉤眼中?
藺飄渺立刻斟滿酒杯,舉杯朝向四人,「那就罰酒一杯?」
說完,仰頭喝下,瞧那模樣,也不像是在賠罪,純粹是因為口渴了?
糙臉漢子哼了一聲,瞥了青衫男子一眼,青衫男子聳聳肩,抽回鐵尺。
青衫男子鐵尺在掌心輕輕拍了拍,為了緩和氣氛,開口道:「說來也不是沒有見那越子鉤機會,不如說,眼下就有一個最好的機會。」
藺飄渺放下酒杯,問道:「哦,願聞其詳?」
如果越子鉤真的贏了《無痕劍》傳人,那他自然是要會上一會,最好還能打上一架,好知曉《無痕劍》傳人究竟敗得冤不冤,值不值得自己師門遵守那兩百年未果的暮雲之約!
「不久之前,翠微山上發生了一場變故,詳細情形並未流傳出來,只是在這場變故之後,只要是隸屬正道,痛恨凌絕樓所作所為之人,都有了一個默契──」青衫男子緩緩道,「往東南方趕去,往翠微山趕去!」
藺飄渺好奇道:「趕去確認消息?」
青衫男子喝了杯酒,滋潤喉嚨,「是確認時機。」
藺飄渺皺眉,中原人講話怎麼就這麼不直接呢?他只好接著話尾問道:「什麼時機?」
青衫男子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五指緊扣住鐵尺,一字一頓道:「一舉攻上翠微山,覆滅凌絕樓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