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項專案 (2-11)

    孟一繁身邊走過四名打扮奇特的年輕人，喊不出是哪齣動漫角色扮演，衣著十分誇張華麗，均攜帶旋轉後會發光的童玩扯鈴和昂貴滑板，與其說街頭藝人模樣，更像就讀戲劇系的大學生，不知是剛從淡水捷運站廣場或漁人碼頭表演完畢，抑或來此練習，等一會兒才要去演出，附近並無滬尾礮臺工作人員悄來查看，想是這四名年輕人常來的訪客。

四人規矩自愛，只練習起扯鈴，並沒有使用滑板破壞草地，孟一繁隨地坐下觀賞，卻令她聯想到年幼時，經常可在公共場所看見，曾風靡臺灣一時的「殭屍霹靂舞」，舞者身穿殭屍裝，挑戰已逝流行樂天王麥可．傑克遜〈月球漫步〉，陡然腦海畫風一變，眼前礮臺和礮盤邊兒上，做為殭屍裝代表、穿着清代官服的官員，其背影凜然，正指揮兵士們校準礮臺、填裝鋼砲，眾兵士聽他指令，發射鋼砲，擊沉海上來犯敵艦，戰火轟隆聲不絕於耳，威武肅殺氣息瀰漫，尤其官服補子蟒紋猙獰、羽翎朝珠色艷奪目，愈顯那官員英挺剛毅，一名兵士來報，喜道：「巡撫大人，敵寇已退出海防線！」那官員將垂流於胸前的髮辮，昂然甩至後背，低聲說道：「堪用！」

      然而當官員轉身直面孟一繁時，她不禁倒吸涼氣，竟是嚴昊霖容顏！

      背景音樂〈月球漫步〉乍起！嚴昊霖猛然邪魅一笑、咬唇眨眼傳情，喊道：「夫人！」忽扭臀旋腰，身姿水柔柔地妖嬈跳起KPOP風格霹靂獨舞，一干兵士們亦逐一轉身，步履彈跳輕盈多變，化為舞群，周邊和平鴿、海鷗伴隨彩花繽紛噴飛而出，海面砲彈此起彼落地激盪丈高水花，視角轉換豐富，時而空拍全景全員、時而特寫每人五官表情，一場堪稱媲美印度寶萊塢豪華流行歌舞秀，讓人極度屏氣、目不轉睛，孟一繁訝異地合不攏嘴，說道：「哇啊，歌舞昇平啊⋯⋯。」她也不自覺隨節奏搖臂踩足，激情四射，這才發現自己形象穿越，身着粉橘寬鬆大襟長擺衫，立領、小琵琶袖鑲搭蝙蝠雲紋緄邊，暖紫馬面褶裙的裙襴，乃葡萄石榴紋交錯靈芝纏枝紋，腳綁紅牡丹刺繡面的木屐踏弓鞋，埒倒眉融合破鬢梳的髮型上，戴著淺紅壽字紋眉勒，衣飾華麗，清官員嚴昊霖衣袂翩袍擺飄，奔跳至孟一繁跟前，兩人越舞越貼，四目曖昧對望，親暱地撫頰摟腰，勾引情愫不言而喻⋯⋯。

      「小心！」啪地一聲，孟一繁抽離自我幻想，躍回現實，身旁躺著一名年輕人，膝胸蜷縮，痛苦地摀掩紅腫額頭，不久處並滾落一顆扯鈴，另外三人急忙跑近，邊道歉：「小姐對不起、對不起。喂！你沒事吧！」不難推測是倒地的這名年輕人，練習過程中扯鈴失手，拋向孟一繁，他怕砸傷人，搶先飛撲過來，用額頭撞偏扯鈴軌道。四名年輕人感情極好，其中一人忍不住笑損道：「你這英雄救美行喔。」倒地年輕人坐起身，壓著額頭先向孟一繁誠心道歉再三，才回答：「幹，你頭過來我砸死你看看，摃西瓜，媽的超痛。」另一人又道：「丟臉死了，你們不要在小姐姐面前嘴砲啦，沒水準。」孟一繁聽四人七嘴八舌互吐槽，微笑站起來，對剛才倒地的年輕人說道：「謝謝你的救命之恩。」便離開滬尾礮臺。

      車行一個半小時距離，孟一繁決定先前往保坪宮，至傍晚才去林開郡洋樓，並順道逛基隆廟口夜市。駕駛間，孟一繁思索著各種盧彥容的行動軌跡，按滬尾礮臺城牆高度，他夜半可翻不進，只剩坪林保坪宮和基隆林開郡洋樓。

      非假日的坪林老街顯得有些清冷，孟一繁找了間提供以茶入菜的餐廳，午飯，選購林宛素喜歡用來涼拌麵線的苦茶油、苦籽油，才步往幾分鐘腳程的保坪宮。孟一繁瞧著眼前曾是電影取景地的拍照打卡點，想像當晚盧彥容醉酒的搖晃身影，若路經此處，不可能完全無人發現，相信之前警方來調查時，也已調閱過電眼監視器了。

      保坪宮規模不大，典型臺灣道教信仰宮廟，上下兩層樓，龍虎邊神龕、天宮爐門外，孟一繁添香油錢、燃香執拜後，小繞一圈，唯有廟旁那方酬神戲臺引起她回憶。幼時她最喜歡在農曆七月、特別是中元節前後，到她家素記商行外兩條街外的那間有應公廟前，看還神電影、野臺戲班搬得布袋戲，諸如《陳三五娘》、《嘉慶君遊臺灣》、《薛丁山與樊梨花》──以及脫衣舞秀──六、七歲的孟一繁，仿效臺下那群鄰居叔伯們，瞪大眼睛猛盯臺上女舞者豐滿裸露的身軀，她不曉得何時自己的胸脯才會形成那道迷人風景，嚴格說起來，比起純粹男性色慾眼光，被母親拉走訓罵的孟一繁，有更強烈探索女體生物體癥的慾望；出社會後，出差時同事相邀觀賞泰國人妖秀或荷蘭情色秀，並樂衷於付費撫摸表演者身軀，孟一繁一貫面無表情地遠離群眾，她非衛道主義者，單純不喜歡團體互動模式，甚至在瑞士飯店午夜過後，電視整晚播放性工作者展示裸體、明標價碼的性服務頻道，無其他節目可選擇收看的情況下，她便讓電視繼續播放當背景音，自己則專注泡起睡前花果茶，助眠。

      狹小戲臺驀然勾起孟一繁腦內形成一段情景──臨夜時分，一名年輕女子面容姣好，瘋也似地奔跑上橋，轉圈遠眺群山後，又俯瞰北勢溪水流，喃言自語，似乎四處追尋什麼。稀疏路人擔憂女子跳河尋短，不禁駐足等待，必要時施以援手相助，女子髮辮斜瀏海，喇叭袖大襟衫、西式過膝摺裙下，是一雙白長襪黑皮鞋，由打扮，斷定女子出身良好的女學生，終於有人聽見她言語何事：「妖怪呢？妖怪在哪裡？」眾人嚇得倒退數步，年輕女子又開始奔跑，奔入坪林老街，兩旁店家多已打烊，她直驅保坪宮前，胡亂張望，最終跪地匍匐，呈現彷彿神明祈求許願的姿態，柔弱低泣：「妖怪呢？妖怪在哪裡？」

      女子未發現此時戲臺邊緣上，正坐著一名魅異男子，他半紮著及肩烏髮，微捲瀏海紛落額前兩側，一身黝深藍染衣褲，雙臂向後撐地，上身仰斜，兩足腳踩木屐卻懸空輕輕搖盪，一派狂傲不羈氣質，詭譎的是，自脖頸開始，蔓延胸口、前臂、小腿等無衣遮蔽部分，刺青著墨紋，字中有畫、畫中有字，他睨瞰她，那個失序女子。

      「妳找妖怪幹嘛？」清澈嗓音從頭頂落下，女子駭得倏地抬頭朝聲音方向望去，但見男子語氣戲謔，坐姿改為前傾、以膝支頤，平衡感極佳極巧妙的坐在邊緣線上，要換做尋常人早摔落下地。女子怔愣般打量男子良久，背景音樂忽起，似是早期臺灣八點檔電視劇歌曲，電音版〈移山倒海為了你〉，輕快唱道：「我甘願為你移山倒海，我甘願替你點燈照路，手牽手、心連心，你是我一生的驕傲⋯⋯」。女子恐懼眼神中始漸閃爍喜悅光彩，顫抖卻朗聲喊出願望：「妖怪大人，我想拜託您幫我脫離處女身份，這樣我才能盡情享受性愛。」男子「咦」地一聲，頭一遭聽見這麼直白、這麼毫不掩的陳述需求，吃驚之餘、跌了下來，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屈腿跨坐男子身上，伸指輕點他敞開衣襟下的健碩腹肌，嬌羞暨堅毅說道：「來吧！我的妖怪大人。」

男子相當無奈，輕歎幾聲，沒任何推開女子的意圖，依舊躺在地面，舉臂搖動腕上佛珠，再從腰間掏出一柄七星劍短匕，撓了撓頭後，揮向女子衣口。那鋒利刀刃，實是非常容易就能輕鬆割斷衣釦，男子再次無奈笑道：「唉，真拿妳沒辦法⋯⋯我可是法師喔⋯⋯認識我身上的經文嗎？這會讓女人變成『貓將軍』呦。」女子俏皮一笑，數聲「喵」叫，模仿得溫柔婉轉、嫵媚動人，足令法師春心大動⋯⋯虛空中貓尾巴驟生⋯⋯宜蘭頭城傳說的貓妖守護神，貓將軍，此刻新篇落生⋯⋯。

     「小姐噢！小姐妳揣啥人？」孟一繁背後響起叫喚，來者是附近住戶老先生，他見她發呆許久，先前又四處走望、好似尋人。孟一繁再度從妖怪大人──嚴昊霖法師形象裡回神，不自覺偷偷地摸了摸屁股，幸虧沒長尾巴⋯⋯順勢向老先生詢問，盧彥容之事是否有印象，一番談論下來，老先生說得不清不楚，孟一繁只得苦笑道謝，持續靠自己的調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