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返校日,8月底,車子開進校門時發現一個穿冠智制服的人。
車停在警衛室後面,那個外校生在後照鏡顯影了,是魏遲亮。好像在跟警衛打聽著什麼,我下車喚他:
「魏遲亮。」
他一時間沒辦法辨出我這張臉,表請有些僵硬。
「圍棋聯賽⋯⋯。」我提示,「找鏡光嗎?」他點頭如搗蒜。
「他十點才放學,找他有事嗎。」
把他帶到樹蔭下,他的臉有點紅,欲言又止的。
最後,詢問起這張臉:「請問,你是他的圍棋老師嗎?」
「不,是導師。」
「你知道他有在玩網路圍棋嗎?」
「好像有。」
我答得有些保守,但他卻激動的逼近:
「奕客圍棋?」
我點頭。
「那他的帳號叫什麼?」他兩顆紅眼盯著我。
換我僵住,總不能說他幫那隻鬼弄了一個帳號。
「你今天來,⋯⋯就為了打聽這件事?」
換他覺得不好意思了。
「不是⋯⋯,是⋯⋯昨天在奕客遇到一個叫Sai的人,他讓我想起鏡光。所以跑來確認。」
「鏡光?」
「嗯,在圍棋會所對弈時,他強到不可思議,就跟網路上這個Sai一樣,前所未見的,但之後⋯⋯。」(遲亮話止住,一副你知道後來變怎樣的表情。)
「所以⋯⋯你跟Sai對弈了?」
他點頭。
「贏了嗎?」還不熟,問得小心翼翼。
沒想到他又燃了:
「怎麼可能,在他面前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縫隙。」
「這麼強的對手,你覺得是鏡光?」
他眼神快速閃躲,游移在警衛室、停車場、校門口⋯⋯。
看他這麼茫然,開始覺得自己有些殘忍(終於能體驗鏡光有口難言的感覺),突然脫口:
「Sai不是鏡光。」
「那Sai是誰,為什麼和鏡光那麼像?」
換我的眼神開始飄移了,看著來來往往的行車,顧左右言他:
「你不覺得Sai更像秀策嗎?簡直像他的轉世。」
遲亮強行進入我視線:
「我第一次在圍棋會所與鏡光交手時就察覺到了。我常排秀策的譜,為了打敗他,我徹底研究秀策棋風。這就是我對鏡光最好奇的地方,我搞不懂他下的棋為什麼這麼神似秀策。」最後一句,音量又失控了。
我盯著眼前這個穿著制服的學生,這麼小就這麼專研,不自主的欣賞起來。他居然可以如此敏銳嗅到佐為,追到這裡來。他對圍棋的熱情怎麼引發鏡光對圍棋的熱情,我一次次領教到了。
他的失控,讓我也開始偏離正軌:
「那你覺得Sai有可能是秀策嗎?」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談,沒想到會跟一個陌生人聊起這個,它捆擾我一陣子了。
「不!」他猛烈搖頭,「Sai比秀策更強,他跟各國棋手交手時,快速吸取對方優勢,直接將優勢用在下一場對弈。很可怕。」
我雙眼睜得老大,很難相信,眼前跟我說話的人,只有十三歲。
「也許他是棋魂吧!」我誠懇地在校門口樹蔭下冒出這句話。
「嗯,棋魂千年不死。」他居然認同了。
「很高興認識你。待會進去要叫鏡光出來嗎?」
「不用了,那麼強的Sai,⋯⋯應該不是他。」
很明顯,他眼中燭火又熄了。
看了錶。該去檢查掃地工作了,走廊上遇到拿著拖把的鏡光。
這是一條可看到操場的走廊,白雲一覽無遺地在眼前發動軍事操演,這操演全部以慢動作影格緩緩進行。左方大軍來勢洶洶的想吞滅右邊潰不成軍的散軍。
我盯著鏡光的球鞋開口問:
「你昨天和魏遲亮對弈了?」
「你怎麼知道?」(拖把瞬間起雞皮疙瘩!)
「他剛剛跑來找你了。」
「在哪?」過動兒特徵跑出來了,瞬間被身體拖著走,人一溜煙的衝下樓梯。我遙望著校門口警衛室喊:「他走了。」
進到教室,我在黑板寫下開學的日期,到校時間,交代完服裝、註冊事項等細節,全班放學了。辦公室的書本、器具全覆上一層灰,是時間,時間在這裡顯形了,我用抹布刪除時間的痕跡。(開學啊,心都還沒歸位,怎麼就要開張,一股厭惡感又溢出來了。)
門口一個學生氣喘吁吁的跑進來。
鏡光上氣不接下氣:「遲亮找我幹嘛?」
「他懷疑你是Sai。」
「昨天那個Light真的是他了。」鏡光喜孜孜的。
「他原本認為是你,⋯⋯後來又覺得Sai不是你。」
「是喔?」
他轉頭看著窗邊的地球模型,以夾棋的姿勢撥轉地球一圈。
這次,我可是有備而來,剛剛擦桌時,安置了一個圓鏡在桌上。我邊找身影邊問:「佐為你的棋風變了。」
半餉,無回應。
「我想我是變強了,拜現代的規矩所賜。」佐為的聲音出現了,還是那麼溫文。
我盯著鏡中反射,看到他的表情恬淡,聲音從後方傳來,又是那種感知錯位的現象。
「好想挑戰在現代的貼目規矩下,是否還能執黑棋不敗。」佐為自顧自地說著。
『執黑棋不敗!?』我眼睛快掉出來,轉頭問:「你跟秀策到底什麼關係?」
眼前空的,只有一排鐵櫃,與鏡光的暗笑。
迅速又轉回,鏡子裡也空的,開什麼玩笑,掌心發汗的調整角度,左轉、右轉,圓鏡太窄了,可惡。很蠢,移了半天才瞄準對象,他跑到窗邊吹風。
又是那排老榕樹,光線在地上挖出一顆顆光點。
桌上一疊自然考卷,最上面的那張剛好來到第七題選擇:
太陽下,陽光穿透樹葉縫隙容易因針孔成像而在地上形成圓形的光點,而光點為圓形的原因為何?
(A)地球是圓形的。
(B)樹葉縫隙是圓形的。
(C)樹葉形狀是圓形的。
(D)太陽是圓形的。
答案是D,因為太陽是圓的。
啊,太陽是圓的、地球是圓的!泥地上,有斑斕的光點在晃動,小圓、大圓、清晰、模糊,交疊著交疊著。
樹葉之上有雲朵,雲朵之上有太陽,太陽是圓的⋯⋯是圓的。
「光」是這樣,穿過高的雲、低的雲,穿過高的葉、低的葉,來到地面。佐為呢?
佐為似乎也穿過了很長的距離,來到此時此刻的這裡。他發聲了:
「平安時代我是在皇宮教天皇下棋的棋師,但因為被陷害,背上作弊的罪名。原以為可以無止盡下著棋,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我,藤原佐為怎麼可能在棋罐混入白子,這是我最痛恨的事⋯⋯,污衊啊!含血噴人啊!無處容身的我,不知到哪去,最後⋯⋯我⋯⋯。」
我在鏡射中,看到一個投河自盡的信號,就在他的腳——醒目的白色足袋。(信號解開了。)
「靈魂一直無法得到安息的我,在棋盤上等著,等著下棋的機會。很長的時間過去了,有天⋯⋯我突然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他是住在因島的桑原虎次郎。」嘴角蕩著幸福,「好不容易回到人間,深怕一錯失不曉得要等上多久,還好⋯⋯虎次郎把所有機會都讓給我,真的太感謝。」他轉頭望向這邊,臉像熟成的甜柿。
「你說的虎次郎,是第十四代本因坊秀策?」我問。
「沒錯。」
「難怪,難怪第一次看到你的棋時,就覺得很古典,你簡直是我們的神。你知道嗎?你留下來的那些棋譜就像聖經一樣!」
超亢奮,查了多少秀策的事蹟,就是想看看那張臉,想像中他是個清俊的出家人模樣,真的萬萬沒想到,是一隻鬼附身在他身上下出那些棋。
又在鏡中偷瞄,側面看去五官相當清秀,手指纖細,那頭及膝的黑髮,每次看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他跟我想像的秀策差了一萬八千里,是黑髮,那麼長,那麼純然的黑。
「果然,直覺是準的,所以⋯⋯不是你的棋風像秀策,是我們看到的秀策,根本是你。」
「嗯,那是一百四十年前的事了吧?因為虎次郎我才能留下那些沒有遺憾的棋局。虎次郎病倒的那晚,燭火也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