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父親的鋼琴到兒子的世界觀
《青春末世物語》 是坂本龍一之子空音央的首部劇情長片(為什麼特別寫出是「首部劇情長片」呢?因為空音央的首部電影,其實是全片只拍攝他父親鋼琴獨奏的《坂本龍一:OPUS》,是教授給世界最後的禮物,也是遺書)
(延伸閱讀:為何坂本龍一被譽為「最具影響力的日本音樂教父」?)
因此,我不認為可以撇去坂本龍一的影響力去談這部電影,因為空音央根本就沒有要隱藏自己從音樂上、從創作上來自父親的傳承。
《青春末世物語》 的配樂由音樂家Lia Ouyang Rusli 創作,BIOS monthly關於本片的推薦文中曾經提到:Lia Ouyang Rusli自陳他的音樂深受坂本龍一的音樂影響。
雖然本片出現的第一段音樂是在地下空間放的鐵克諾音樂,但是主角們在夜裡的樹林裡奔跑的畫面和BGM一下,我馬上感受到熟悉的情感厚度。另外,本片中不見任何明確出鏡的「父親」角色這點,或許也正是空音央明裡暗裡的表示父親從今往後將缺席於自己的生命中。
▍虛構的日本,失語的社會
《青春末世物語》中的近代日本被極右政府統治,在外籍人士佔比增高的社會中,歧視和差別對待日益明顯。由於科學預測不久後的將來即將出現百年一遇的大地震,社會籠罩在即將末日的恐慌當中。本片主角之一的悠多,在這樣的氛圍中選擇沈浸在音樂裡,嘴上總是說著「活在當下」,但身為在日朝鮮人的幸,卻被迫從節奏與音符中清醒,看見自己身上被社會貼的標籤,手上拿著獎助學金申請表,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往哪裡。
▍無法被命名的青春
我也很喜歡片名出現在畫面的時機點。原片名《HappyEnd》的紅色標準字定格在少年們在夜裡奔馳的背影中,我的記憶中也有這樣穿著制服偷偷抽菸的自己,也有和高中同學一起在深夜躺在巷子裡喝酒的自己。
片中,悠多、幸、阿太、小明與湯姆的友情真摯的就如同童話故事。但是童話故事本來就是假的,亦或者說,只存在於兒時記憶甚至夢裡的。在沒有人的學校社團教室裡盡情玩著效果器,再跑到頂樓三兩成群地靠在一起睡覺、抽菸,高中就是這樣嘛。一起去看電影的友人(35歲理工男・長髮硬漢)表示:「其實現在看會覺得悠多這個角色才是最成熟的⋯⋯」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既不願意把自己的不安與負面情緒讓朋友知道,也在理解了幸的困境後主動出來承認校長的車是他惡搞的。」
而回歸到本片的主角,一群沈迷於鐵克諾音樂的少年們,這個存在本身就非常切合《青春末世物語》 的調性:反叛。
▍Techno的歷史:不是逃避,而是對抗
Techno(鐵克諾)音樂是一種源自1980年代中期美國底特律的電子舞曲類型。它主要透過合成器與鼓機構築循環節奏與機械聲響,營造出強烈的未來感與科技氛圍。最初於當地的地下派對與夜店場景中興起,隨後逐步擴展至全球,成為電子音樂的重要分支之一。
Techno最初便是工業衰退與種族壓迫背景下的產物,有如機械一般重複的聲響彷彿工業社會中逐漸消彌的自我意識,極高的節奏穩定性讓人無法感知到時間的流動,柏林圍牆倒塌後,地下Techno文化在廢墟中爆發,成為反抗東德極權的象徵,也成為都市青年重建自我的載體。子類型如Industrial / Hard / Noise Techno也以金屬撞擊、機械噪音等暴力的聲音,構築出彷彿機械與肉體互相激烈碰撞的現場。
從來就沒有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Techno誕生於政治。
▍邊緣與歸屬:地下音樂如何影響自我認同?
根據我自身的生命經驗,會想要用自己身為一個台灣當代年輕邊緣族群切入,來談論這部電影的青少年自我認同與音樂的關聯。
我和伴侶曾經打趣的聊過:那些能夠在高中時加入手語社或熱音社,這種熱門社團的人,根本就不會跑來聽地下音樂(對,甚至在他那個年代獨立音樂還被稱之為地下音樂)。當然我不否認這是某種偏見,但請容許我們這群自認社會邊緣份子的人,在此小小的自嘲。
▍一條聲音的政治軌跡
我還真的是在高中時開始接觸獨立音樂,那個時候最一開始聽的是deca joins和五五身,後來第一次去的專場是拍謝少年。雖然無法確切的考據「獨立音樂」這個詞是何時、由誰開始使用取代「地下音樂」,但這個詞跟「台灣獨立」的「獨立」或許還真的有點關聯。
在關鍵評論網對於1996年出道的台灣獨立樂團八十八顆芭樂籽的專訪中,主唱阿強表示,「Freddy(樂團閃靈的主唱,曾任時代力量萬華區立委的林昶佐)那時候就開始在網路上大量宣傳這個詞,我們現在要叫「獨立樂團」,不是「地下樂團」,我們是「獨立音樂」,我們要自己獨立。」
這句「我們要自己獨立」背後的意涵,和部分台灣年輕人對於當代社會現況的看法,或許不謀而合。身為一個2000年後出生的台灣人,我16歲開始接觸本土的獨立音樂,也正是這個時候,我心中對於台灣獨立這四個字萌生出認同感。雖然一直到2024年才第一次參與社會運動走上街頭,但我自認對於自己的國家:台灣的愛與歸屬感,正是從開始接觸獨立音樂後一點一點滋生蔓延而茁壯。
不管是樂團五五身的《英魂厲鬼》歌曲簡介上寫的「歌頌島上擁有信念、從一而終的鬥士。」還是在二二八和平紀念日上架MV、堅持使用台語書寫歌唱搖滾的拍謝少年,以及參與共生音樂節、站在台上呼籲大家關心轉型正義的P!SCO,都很大程度的影響、改變我對於這個世界乃至台灣社會的認知與信念。
▍導演為何選擇這樣的設定?
所以,為什麼空音央選擇讓「一群沈迷音樂的少年」面對「極權政府的統治與壓迫」?難道一樣是因為「音樂是逃離痛苦生活的唯一理想鄉」這個理由嗎?
本作設定若僅從青春 X 末世是近年流行的作品(如DDDD惡魔的破壞 or 天國大魔境)這個角度探討,或僅僅用音樂是逃避的手段理解,未免太淺薄。要理解空音央的《青春末世物語》,或許更應該回到Techno的歷史脈絡、導演的成長環境、坂本龍一的政治與聲音哲學,乃至於2025年的現如今,日本社會現況中年輕人普遍陷入的「躺平文化」與「寧靜離職」氛圍中。
本片中,少年們不是單純在音樂裡逃避,他們是在用Techno這種「節奏之中的反抗」來對抗無法選擇的現實。他們跑起來了,跳起來了,但仍不知道終點在哪。
正如我們每個人一樣。
在看到被警察臨檢「刻意照顧」後只能試圖息事寧人的幸,終於讓悠多理解了兒時玩伴、最好的朋友正在面臨的並不是「選擇玩樂與否」而是「只能加入抗爭」。湯姆即將回到祖國,小明和阿太也擁有他們自己的人生,就在他孤身一人推著音響走到秘密基地時,看著被丟棄滿地的設備和封起大樓,他終於醒了。
他知道這裡就是青春的結局了。
回到電影的最末。最後一次穿著高中制服的幸,和被趕出家門、急著找房子,穿著便服的悠多對望,這次他們再也不像開頭那樣嬉笑著說「我要聽到你說你也愛我,我才要回去!」只是很平淡地說了,那,再見。
這或許就是青春唯一的Happyend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