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吊墜

Lucas Lenzi on Unsplash

她的胸口，掛有一個珍貴且獨特的吊墜。 裡面藏著好多好多的風景，每一天，吊墜裡都是不一樣的面貌。 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小心地打開吊墜。 走進美麗的花海，自由呼吸，在那多彩的牆面繪畫，與優雅的蝴蝶共舞。 當然，她也會自那高塔眺望煉獄火海，或與鷹群一同墜落，甚至騎上帥氣的黑馬，向天空奔馳。 那全都是她。 是她心中的自己，也是她最喜歡的自己。 每一道風景，都是她用自由且獨特的氣息，與誠實且真實的眼淚，用心創造出來的。 就像她的孩子一樣。 她好愛它們。 無論是悲傷的、憤怒的、溫柔的、勇敢的⋯⋯。 每一個面向的自己，她都深愛著。 但是她的身邊，卻沒有人能察覺這個珍貴吊墜的存在。 他們缺乏看見吊墜的眼睛，也缺乏聽見自己聲音的雙耳。 自然也不明白，吊墜對她的意義。 她連這份不被理解的孤獨，都一併珍藏著。 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每當她在花海裡嗅聞花香的時候，她總要提心吊膽。 因為她知道，這份高貴且獨特的香氣，隨時都會被瑣事無情奪去。 它可能是各種形式。 一個反覆移動的腳步聲或開門聲。 一通強制中止她打字的電話。 一句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呼喊聲。 甚至是一句無心的問候：「午餐吃了嗎？」 沒有人能看見，她眼裡花朵飄散消失，不留一片花瓣餘香的模樣，有多令人心碎。 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感到無能為力，眼淚不爭氣地落下，憤怒湧上心頭。 因為那是出自她的骨血，是她靈魂所唱出的美麗歌聲。 它們甚至很有可能，永遠不會再次對她歌唱。 所以每當它們開始高聲唱歌，她比誰都慎重，比誰都急著傾聽，比誰都渴望，把自己鎖在絕對安靜的空間。 有的時候，這種打擾，會更加嚴重直接。 當她徜徉在壯闊的荒原，撫摸馬背，有人會倏地進入她所在的空間。 他們看不見荒原，只看見了印表機。 為了印表機，她必須急劇地關起吊墜。 讓情緒瞬間斷裂，切開真實，壓抑破碎扭曲的流淚心靈，只為了聽見「印表機」。 他們看不見馬匹竄逃，也看不見，他們是如何讓草原，成了蒼白的牆壁與木地板。 中斷情緒的感覺，就像是潛入黑暗深海，被人不經意地拔掉氧氣瓶。 人們從不知道，倏地斷裂的強烈黑暗情感，會對她招致什麼樣的精神風險。 所以她必須很小心。 因為別人從來不懂得小心。 除了她的狀態，她也很關心吊墜的心情。 每一次的中斷，她都只能等待吊墜裡的人們，再一次對她敞開心扉。 它們的信任與邀請，是如此珍貴，讓她不願辜負。 無數次，她滿心期待，看著它們自寧靜中，孕育誕生。 但又有誰知道，她也無數次眼睜睜看著它們，在無心的干擾中，枯萎死去。 「無心」。 她是多麼痛恨這個詞彙。 它總指向一種遲鈍且無法避免的狀態。 正因為這份愚蠢的無心，她連呼吸都要精心規劃。 總在那夜深人靜之時，才能將靈魂真誠的剝開，親吻每一條血管與骨縫。 只有夜晚是安全的。 只有夜晚是自由的。 只有夜晚是有選擇的。 只有夜晚是得以赤裸無欺的。 以睡眠與精神疲憊為代價吧？ 直至清晨，無法強撐為止。 這是屬於她的幸福時刻。 她只是想守護吊墜。 想守護她珍視的所有一切。 卻無能為力。 連眼淚都需要向他人掩藏。 當她為了孤獨的人魚哭泣時，她是在愛著人魚，與她纖細脆弱的生命同在。 當他人看見她哭泣，卻總是希望找到原因，阻止她的「哭泣」。 「為什麼哭？」 「怎麼了？」 「妳餓了嗎？」 「⋯⋯。」 「⋯⋯⋯⋯⋯。」 她又能說什麼呢？ 她能說，她看見吊墜有一條沉入海底的人魚，她剛剛跟她待在一起，看著泡沫遠去嗎？ 不，她不行。 因為他人無法看見人魚。 她只能說「我沒事」。 她不能說「別管我」。 因為對方會產生憤怒的情緒，還有更多的抱怨。 別人混亂的情緒能量，要是混入她的情感中，只會讓她的人魚消失的更加徹底、迅速。 也會讓她需要花費更多時間與精力，校正自己的情緒。 「別走⋯⋯留下來。」 她懇切的呼喊著。 但是悲傷的人魚，已經不會回來了啊！ 她被人魚拒於門外。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心都像是被剝下了一塊，空空的，不再完整。 填上缺口的，只有燥烈的攻擊性。 還有對那些平庸、麻木和粗心的盛怒。 諷刺的是，就連這份憤怒，也會成為吊墜風景的一部分。 因為它們無處宣洩。 當她憤怒時，他人不明究理。 又會用他們的憤怒，向她回應。 老套的劇情，無新意，也無變化。 「人類是愚蠢的。」 她說。 「愚蠢的。」 「人類是孤單的。」 她又說。 「孤單的。」 人們無法看見吊墜的存在。 她原諒了。 人們無法明白吊墜的價值。 她原諒了。 人們干擾她與吊墜的相處。 該死的！她還是原諒了他們！ 因為她除了原諒，沒有其他選擇！ 不⋯⋯。 其實她有。 那就是——預測小白鼠們的行為。 小白鼠的行動，是如此容易預測，她只要提前盤算，她就能掌握局面。 在他人闖入前先開門； 在他人開口前先說話； 在他人無心前先留心。 如此一來⋯⋯。 經過日復一日的訓練，她就能熟悉那精準又愚蠢的預測方式。 「這個時間，當她走下樓，就不會上樓。」 「當她走出來，她會想開口，我要回應她，這樣她等等就不會說話。」 「當這個東西放在這裡，她會在一兩個小時後高喊。」 她成為了這場遊戲的高手。 這甚至成為了⋯⋯一種近乎直覺性的本能。 如聽從指令的家犬，一個聲音，就會握手。 因為握手才能獲得「安靜」的獎勵。 如此悲哀。 為了親近「完整自我」，她四處奔逃，在泥濘中翻滾哭泣，如此悲哀。 吊墜裡的它們，是唯一不讓她覺得有負擔的人們。 它們經常溫柔又勇敢地牽起她的手，邀請她參觀它們的世界。 它們會告訴她，它們完全了解她的悲傷，也願陪她度過憤怒。 她也會擁抱它們，陪伴它們，了解它們。 最後，誠摯地記錄它們的一切，不會錯過任何一片雲霓，讓吊墜收藏更多美麗的風景。 她感謝它們所指引她的一切。 即使現實的缺氧的幾近窒息。 人類愚蠢又無知的幾近無藥可救。 她也能知道，只要打開吊墜，吊墜裡的家人與朋友⋯⋯好吧，也有一些可愛或不可愛的怪人、怪獸？ 永遠在溫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