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痛哭的人是小葉。
當所有儀式進行完畢,阿方焚化後的遺骨由靈車從辛亥路送往位在郊區山上的生命紀念館,此後阿方得以在窄小的金屬方格內長眠。而我、小葉兩人跟阿方並無血緣關係,也選擇跟在家屬後頭,送阿方最後一程。當所有喪葬禮俗全部完結,阿方的媽媽與弟弟各自回家後,天空光色已經越來越暗。濃厚的暮色掩住整座山,山裡頭,似乎只剩下背後十三樓高的巨大人工墓園陰影壓下。公車亭內虛弱的昏黃小燈泡,只剩我和小葉兩人在這無聲死寂的山中等待遲遲未來的公車。
在我們交談前一刻,我的心思還停留在不久前景德廳內,他整個人伏倒在地的激動姿態。和小葉的距離縮得更靠近後,我很難不注意到他精實身材的線條,特別是上衣下擺露出腰際兩條傲人的人魚線。我想他的意志力應該也十分堅強,怎麼會為阿方痛哭?一面臆測著他跟阿方之間的關係時,小葉主動先開口問候我。
「真慘,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才見到你。那一天差點我們就能認識了。」小葉繃著身體、雙手撐在膝蓋上,從他的坐姿都可以感受到他正在用力抵抗不讓自己塌下。我還處在驚訝中思索,差點認識?什麼意思?這也提醒我,前幾年我跟阿方有段時間斷了聯繫消息,幸好在學長的喜宴重逢。喜宴當天約好要一起好好吃頓飯敘舊,當時他還眉飛色舞說要介紹一位新朋友讓我認識,原來是小葉。
如果那天沒有意外。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誰。阿方都叫我小葉,常常聽他談起你,他總說你是他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讓我經常有種錯覺好像跟你也很熟。不過實際見面後,反倒意會到我們原本根本不認識啊!如果我太突兀,請不要覺得奇怪。」小葉很客氣。這點讓我對他心生更多好感,他說話跟哭聲一樣響亮,盯著他的臉,會察覺還有太多哀愁未散仍停留在他身上,我本以為他隨時會壓抑不住情緒再度哭出來。
「雖然有點突然,可以跟我說說你跟阿方過去的事情好嗎?為什麼你們感情那麼好?」小葉聲音低沉許多,他的目光宛如請求。此刻他似乎對我懷抱著極大的興趣。
我在猜或許小葉跟我一樣,心中都渴望多瞭解一點自己並不知道的阿方。
「小葉,我是阿方的高中同學,阿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抬起雙臂伸展一下後將手交疊枕在頭後方,斜靠著公車亭長凳有點破舊的椅背試著讓自己坐得舒適一些。我知道接下來會是一段漫長的談話,我決定要好好努力掏挖所有關於阿方的記憶,讓意外發生後這段時間,所有鬱積在心難以排解的悲傷哀痛,可以好好釋放。
這不僅是為了小葉,而是為了我自己。
逝者安居的墓園與通往市區的公車,此刻我覺得卡在生死交關處無法動彈。凝望著山下城市,遠方透過來隱約時明時暗的燈光,看好熟悉卻又顯得那麼遠,一如在記憶中翻找我跟阿方認識的起頭。
阿方,本名叫作石思田,從名字就能看出他這個人的命帶方格。也許這是他奇葩一般狂熱愛好方格圖案的原因。「方格控」這個狂熱癖好也是大家都稱呼他阿方的理由。十六歲的我第一次遇見阿方時,是參加高中棋藝社舉辦的四校聯合友誼賽。高挺的他一進門便招惹人注意,主要是他那一身衣著,外套是賽車勝利旗幟的黑白格紋,裡頭是淺藍色的格子襯衫,背包則是西洋棋盤花紋,連腳踩的帆布鞋也是歷史博物館特別款,上頭是繪有經緯度的「坤輿萬國全圖」。看久了,我都覺得這是個一格格組成的人。
當下我專心注視著這高出我一顆頭,全身衣著充滿各種格子花樣的怪咖。同時間我也一面不斷地在掌心寫人字讓自己不再焦慮發抖,本來還以為這個高大略顯老成的陌生人是學長或評審。結果恰恰相反,他從容環顧作為比賽場地的教室,往象棋組別報到。
假如記憶沒有因為時間風化變形,那次比賽因為我太習慣不自覺下隨手棋,中盤後收官的判斷跟計算也不如對手,輸得土土土。雖然只是友誼賽,但對年少好勝的我是少有的打擊。其他人在聽完學長介紹社團情況後有的人找朋友繼續對奕,也有人提早離開。我看著那盤旗木然發楞,阿方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邀我陪他下盤象棋。那時候大概是阿方雍容坐下的姿態,和氣邀請的氣質都使我感到自在。雖然象棋我並沒有研究太多,還是生疏地拿起壓克力棋子陪他玩玩。與手感輕盈的圍棋子相比,手指尖捏著象棋棋子的剛硬沉重感,以及在棋盤上落定的聲音都顯得過於拘束,我無法喜歡。
「我叫阿方,我非常著迷棋盤一格一格所以加入棋藝社。」阿方說。
「那你怎麼不下圍棋?格子比象棋更多更密」
「圍棋變化太大,步數太多太難精準掌握,不喜歡。」
「阿方同學,拜託變化萬千無法預料下起來才有趣」我話說得自信
雖然阿方的盤面局勢越來越驚險,他仍舊好整以暇地托腮指著棋盤指點我多注意。我盯著棋盤苦思,阿方的目光卻在注意我的手指白皙纖長,讚美說是雙少見好看的手。我評估他整個盤面局勢都已經被封死沒有危險,大膽地移動我的帥。
棋一離手,阿方立刻喊道:「將軍!這招叫做將炮帥、王見王,死棋了。」我才知道前面都是他刻意讓我。
「同學,這樣有點超過,竟然欺負我這門外漢。」
「沒辦法,規則就是這樣,將跟帥就是無法碰在一起。我不過比你多計畫九、十步兒以」阿方兩手一攤無可奈何。
「凡事哪有絕對?我們家的玩法,將帥就可以湊一對。」我不服輸,好強地把棋疊成一落落硬是要跟阿方玩象棋麻將。
「胡!將帥兵兵兵,你看誰說將帥不能湊成一對?」我爽快得把棋子扣在桌上,阿方只露出一副隨我高興的表情。
仔細追究,我其實也找不到理由解釋為什麼我們會這麼熟。大概相對於他骨子裡追求秩序、什麼都要預先計畫的個性;我這種隨意任性的處世態度對他來說很有趣。若真要追究是什麼原因使我們的交情更加深厚,我想大概是因為有次一起去吃燒臘便當,他翻遍全身就是少了十九元。看他焦急慌張的神情笑壞了我,就順手掏出二個十元替他付清。他謝謝我謝了一整天。
另件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就是阿方的生日,我送給他一個獨一無二的魔術方塊。那是我利用五堂工藝課的時間親手打磨好大一塊不鏽鋼切成九個小方塊再耐心地焊上轉軸、打磨上光,組合完成後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份量,我想應該可以拿來砸死人。
我的想法很單純,還有什麼禮物比得過魔術方塊更完美?六個面可以合成大方格,裡頭又有九個小方格,我知道阿方這個方格控一定愛死了這禮物。果然沒錯,他不僅喜歡還花上幾個禮拜的時間研究。剛收到那幾天,阿方還是無法理清錯亂的顏色。但也才過兩三天,阿方就找到魔術方塊的解法公式,他說很容易「LayerByLayer」,就依序一層一層恢復原狀。在混亂中總是會試著找出精準、秩序的規則,這點讓我十分佩服阿方。
「但這些都只是小事對吧!阿方還我零錢跟收到禮物時,一連跟我說了七、八次謝謝。」小葉笑了,用力地猛點頭。
「對,我認識的阿方學長就是你說的這樣,他就是這樣的人,如果遇到超出他無法計畫的事情就變得很依賴別人。」
我在我的回憶當中尋找阿方的身影,那些一起去上補習班上課一起讀書的日子,雖然小葉未曾經歷過,也與我一起懷念著阿方。這種感覺真好,你知道有另外一個人和自己一樣,在乎著自己在乎的人。在阿方意外離世之後,直到今天遇到小葉,讓我感到彷彿不再是平白無故地落單,心底浮現一股共同承擔阿方死亡缺憾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