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過來時看見那些臉孔圍繞著自己,彷彿他又完成了某座,巨大的演算。他聽見竊竊私語在他頭頂像隻大鳥巨大地盤旋著,轟隆隆地壓得他有些頭痛。
他的記憶頓時遣返回去那濡濕窄仄的柔軟母體。一種膜狀的承托之感。某天,嘩啦,膜上面承托著的他和原本緊緊倚擠著的其他泡沫都倏地被崩落下去。他便是如此地,零散孤寂地降生。
就在這裡這顆睡眠的星球。缺乏氧氣和水,甚至因為真空而有些塌縮的空間。此處的維度有些搖晃不定 : 他想說的是,如此渺微而扁平薄弱如一近乎靜止的座標爬行於這龐大的油畫般的經緯系統裡面時,他難免懷疑自己終究只是一枚掉在紙上的塵埃;而時常空間感又被搬運回來於是他能看見自己並不清晰且輪廓崎嶇的影子......然後是時間。時間是最狡詐的。這裡死寂闃黑,日與夜皆遠離,沒有輪迴,只是偶爾會出現的,那隻兔子,牠是唯一的更動者。
「你看他們。」兔子指著牠手腕上其中一粒念珠說。「他們也以為自己是在一個模糊的地方哩。」
牠以一種奇特複雜的手法撥動那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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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水熊蟲。
也許生命的意義只是把自己摺起來,至於摺成什麼樣子並沒有意義指引。放逐。放逐本身也沒有意義存在。他就是在這裡,在這顆星球上。不知為何不知從何與如何。
或許只是漂浮。可能由深海的苔蘚開始,緩緩地上浮,浮入夜一般的海海一般的夜,浮入梵谷的星空,浮入樹叢而眾雀鳥與蟬頓時死了一樣靜下來,浮入灰色高樓織編的影影綽綽,浮入高樓上墜下來的皮囊裡奔竄的絕望液體,浮入噪音,浮入眼睛,浮入槍,浮入災難,浮入裝載死嬰的子宮,浮入彼此對視的鏡子演算出的無解之境,浮入神,掌紋......
「那裏有一顆星星。」
肉身因此灼熱。好像曾有那種時光跋涉過一整座荒原,沒有那種欲腐爛的卑微感加諸於身。久之形狀裡卡載了太多不必要的苦痛與歡樂。我把它們一句一句挖出來,烙成了永恆的字。
恆久綿延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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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才是注定好的? 他轉頭問兔子。兔子只是大笑 (天啊牠的笑聲該怎麼說呢好像是有人把一座哀怨的山洞狠狠敲個粉碎且重複上千上百萬次如此地摧毀),以牠血紅色的眼睛盯著念珠。
「你的意思難道是說我能夠自由的變換我眼珠的顏色,任意在耳朵上打一萬個結,或者把我手上戴著的念珠一顆顆拆散任意拋擲使它們墜落成月亮? 命運,太荒謬了,你知道嗎你們的命運之所以毀敗性地存在著正是因為你們不相信命運。應該把所有的事情都當真喔,反正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一連串謊言跌宕過來的。太華麗太美了。」
兔子隨手扒下了一片星球的皮膚,捲成長長的筒狀,然後伸出牠六指的爪子挖出了自己的眼睛,輕輕地塞放長筒的兩端。
「記得嗎? 他們常常如此地凝視。」
兔子失去眼睛的眼眶並非黑洞。黑洞裡淌出了汨汨的藍色的血,長出了透明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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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裡冒出了第三顆月亮。然而人們已習慣於荒唐的繁殖衍生,第四顆第五顆也不足為過。如果把這些理解成,一種時間上的攤開,或許會容易很多。就像是我們不再抽牌,而是把一整疊的紙牌正面向下整齊地排放起來。彈一下指它們全部魔術一般倏地同時掀開,霎那演繹的是五十二或是一百五十二或是五百二十或是五億個......拋著廢紙揉成的紙球反覆上拋成拱形弧線的,那麼密集竄動著的花臉小丑。
不對呀那是花臉兔。
兔子打了上萬個結的耳朵垂下來--牠的聲音在高得看不見的上方傳來,容易產生一種,神諭的錯覺。
「我都知道了呀。等等天會很快地沉下來星星皆被壓死。你看見的,這些月亮,會再多上更多更多,滿天都會是月亮。時間的騙術從此被迫誠實必須同時發生--不過其實從來沒有差別只不過是迷宮上的坍塌。」
他突然看見所有的,他的同類他的鏡像他的分裂體,那些渺小到牠們間鮮少撞見彼此的,水熊蟲們,全部全部從高樓上懸掛的無數窗口中爬出來。像是完成了一整座的夢境編寫,完整地演算構築了,牠們被放逐之星球上的全數劇本。水熊蟲們安靜地列隊,彷若夢遊地接續爬上兔子的耳朵。
(「所有的事件皆注定地、從未中斷地發生。」)
他突然產生一種奇想: 他能不能像電腦裡的那樣,長按刪除鍵,把兔子和他自己的同胞那些活屍般的水熊蟲們和月球和星系和整座宇宙,乾乾淨淨一字不漏地全部刪除,像在沙地上抹失一道公式?
「這已經被我發生完咯。你還不懂嗎,這是時間問題,時間。沒有時間。時間不像你們以為的是一條侷限你們行走的數線,而是,你們自始至終擁有的世界,真的只有這條狹窄逼仄搖晃不已的細線啊。」
所以問題就是在於我們連墜下去的機會都沒有,對吧? 他聽見兔子手腕上彼此清脆地撞擊著的念珠。那些珠子不停地增加,一圈一圈地繞著。生死僅是徒然。
「Démon de Laplace.」有人指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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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凝視那些臉孔。感覺身上的皺摺皆渙散開,攤平,如海。
啊,真是懷念作為泡沫的日子。
儘管我們都是被組合好的,被計算好被放好的。
我懷念。
「我們可以把宇宙現在的狀態視為其過去的果以及未來的因。假如有一位智者會知道在某一時刻所有促使自然運動的力和所有組構自然的物體的位置,假若他也能夠對這些數據進行分析,則在宇宙裡,從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粒子,它們的運動都包含在一條簡單公式裡。對於這位智者來說,沒有任何事物會是含糊的,並且未來只會像過去般出現在他眼前。」
兔子,我們真的太小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