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聊齋》,本以為是狐鬼神仙,豈料竟是人情世故,此且按下不表,日後有機會再分享。
今天要聊的,是「知音難尋」這件事情。本書作者蒲松齡,在十九歲那年中了秀才,之後便再無考取功名,但在五十一歲以前,他還是積極參加考試,屢敗屢戰。
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天生的藝術家。心裡對於美的追求和渴望,與熱衷於功名的汲汲營營,常常令他感到糾結,而這一糾結,就是大半輩子。
明清時期的小說,基本上就是不入流的通俗文學。所以多流通於市井,而難登大雅之堂。
對於蒲松齡來說,渴望取得功名,進而被社會所認可的心理需求,與他的創作無法被廣為肯定的時代背景,肯定也是常常折騰著這位文人的心理潰瘍。
於是,每當完成了一些章節而因此感到欣喜時,卻又馬上想到,自己是否正在蹉跎光陰,老是幹不出什麼正經出息,才只好在這邊寫些不入流的創作聊以慰藉,這種複雜的情緒,應該常常令蒲松齡獨酌一壺濁酒,喟然長嘆。
一輩子透過教書餬口的他,經濟自然是不會太好。以前的教書先生,除非是有功名在身,不然在地方上的私塾任教的,社會地位是不高的。在平民教育不發達的年代,重視的是能夠下田工作的人力資源,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窮秀才,基本上就是俗話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於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蒲松齡用一輩子,完成了他的《聊齋誌異》。
他的不得志還有很多小故事,不過說來都讓人感到難過,這裡不提也罷。反倒是有個小插曲饒富意味,也是這篇文章想要分享的主題。
在蒲松齡四十歲的時候,《聊齋誌異》雖仍在創作當中,但是已頗具規模。每當有新篇章完成時,據說他總會拿給同鄉好友王士禎,請他指教。王士禎十分推崇蒲松齡,覺得此人根本是奇才,還曾經想用五百兩黃金,購買蒲松齡的作品,甚至還曾為之題詩: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這聽起來是不是很像新創公司,終於可以用高估值獲利了結的美好故事呢?
可人家蒲松齡說不要,而且訓誡子孫,這部作品在他死後也不能賣,只能當作傳家寶。整部作品在他過世後五十七年,才得以首次發行,而且僅存上半部的殘篇。
就我看來,王士禎的確是知音。很多有才華的創作者,窮盡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伯樂。
可在於蒲松齡的自我實現裡面,目標並不是金錢。他要的是被社會認可,被家族認可,像這種小說創作的事情,就算能賣很多錢,也改變不了他在科舉考試上不得志的事實。
更何況,應該會有為數不少的讀書人,認為他不務正業,玩物喪志,盡花功夫寫些鬼怪神靈,和儒家傳統的「不語怪力亂神」,也是明顯相互抵觸的。
總而言之,這部作品的成就,對於人生目標的實現,基本上不僅沒有加分,反而還可能是扣分的。
我很難想像蒲松齡是用什麼樣的心境來持續完成作品,並且過生活的。光是想到上面的種種,就讓我透不過氣來。在旁人看來,他得到的並不少,也很珍貴,但卻不是他最想要的,然後人生就這麼結束了。
突然想到金庸的《白馬嘯西風》,李文秀在故事末尾時,騎著白馬回江南時說道:「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相較於李文秀的黑白分明,蒲松齡對於文學的創作,與功名的追求,是不是也分得一樣清楚呢?
或許很多時候,蒲松齡只是累了,而這些故事的創作,剛好提供了一個地方,讓他老人家能在這苦悶的塵世裡,稍稍地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