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的,對岸的人聲就漸漸消散了。
她不記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她只知道在靜悄悄的夜裡,有人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他自作主張,並沒有問她到底肯不肯。
騰空的那一刻,姜然低埋在他胸口,和他一起遁入了舊時的風裡。醫生體虛,步履不似沈伽唯的穩,也不及蘇敬的沉,他慢慢走著,手勢輕柔,很像她記憶中愛給學生開小灶的爹。
小時候,那男人也喜歡這樣抱著她,在花園裡左搖右晃地玩海盜船。她咯咯地笑著,伸出胳膊去抓他的頭髮和眼鏡,把鏡片上摁得到處都是手印子。
姜家常有身穿T恤仔褲的年輕姑娘出入,她們站在那兒一起觀賞父女同樂,看完了,再嬌嬌地喚上一聲姜老師。他低聲應過,推了推眼鏡,對她們攤開掌心說只消再等五分鐘就好。
她記得那天很晴很晴,唯有花圃一角開敗了的杜鵑花最煞風景。他彎腰放下她,說等一會兒下了課再來陪她玩。
◆◆◆
她當然是不信的,她和母親一樣伶俐,知道他嘴裡從來沒有一句真話。
姜老師有妻有女,但他偏偏中意涉世未深的姑娘。若是不出意外,他蹲在地上喂個貓,咿咿呀呀地逗個孩子,都會讓她們母性大發。他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想要交配時甚至無需主動出擊。
姜然想,如果不是為著那些衣衫盡褪的小灶,她爹大約還能再陪她畫上許多年。
每年一到忌日臨近時,她就會做噩夢。
她夢到父親鏡片上的血漬是潮濕的,白沙灘上,他臥倒在那裡,一遍遍地被海水沖刷。他的血和母親的黏在一起,屍體蒼白浮腫又死氣沉沉的。那畫面透著古怪的溫情,很像是庫倫卡劇團表演的默劇。
她看到漲潮的浪頭泵出白沫來,然而無論它怎麼沖,他鏡片上的血都還在。
這男人斯文白淨,畢業於央美油畫系,他愛笑,常年戴著一副方方的膠框架子。而妙手丹青的姜老師看著與人為善,慘死家中卻純屬天命難違。
世上或許沒有絕對的正義,在兇手看來,自己不過是為了殉情的家姐報仇而已,他明明在懲奸除惡,他憑什麼也要陪著那髒兮兮的老傢伙一起下地獄。
他才剛滿十八歲,攥著一顆積極向上的紅心,並不曉得那對師生也曾花前月下,互訴情腸。他們之間的肉體關係毫無脅迫與勉強,斷斷是真愛來著。
◆◆◆
可是真愛和臉皮一樣不值錢,她爹身邊有那麼多知己,提了褲子翻臉不認人,他哪裡愛的過來。所以姜家每個季度都會私設公堂,他回回跪在地上,對著姜師母拍胸脯說這就是最後一次。
他長得好看,哭到涕淚齊下也是俊的。
而他一哭,他的妻就會心軟。她曾教導自己的女兒,男人都是這樣,他們外頭再野,玩夠了總要回家吃飯的。姜然無言以對,她望著婦人哭成桃子色的眼睛,抓起盤中乾巴巴的鬆餅往嘴裡塞。
她知道管不住下體是罪過,但她覺得那四眼俊男亦很可憐。
因為她的母親甚至不會煮飯。
在噩夢纏身的夜裡,當姜然驚醒時,蘇敬總會把她按回去。他迷迷糊糊地將她摟得更緊,他力氣大,像是突然沉下去的船錨,一下子就給她按踏實了。他扭亮檯燈,作勢要去床頭摸眼鏡,她便死活拉著他的手不肯放。
她請他不要戴眼鏡,這張臉現在看著就挺好。
他顧不得想別的,光是被她這麼一拉,心思便騰雲駕霧,魂兒也瞧不見了。蘇敬給她喂水,告訴她多順兩口氣再睡。
夢即是夢,醒來就沒事了。
他說往事不必回首,未來的一切都會變好,自己會對她負責,會一直陪著她。他本不知她剛才見到了什麼髒東西,但在安慰她時總是很有把握,因為他明白即使走破了天涯海角,她的夢裡也不會有他。
◆◆◆
那些零零碎碎的回憶和片段越攢越多,它們撲棱著,在托斯卡納的老城上空漫天飛揚,河道兩旁燃起來的燈火化成了氣泡,筆直地向上騰去。姜然兩手空空,並沒有一張船票傍身,但她知道那月河裡泛著的孤舟正載著她前行。
他們將要去向哪裡,其實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泛舟時忽然想起了某人的聲音。它很低很靜,哀婉幽怨猶似弓弦之下的《福雷悲歌》。
她最討厭戴眼鏡的男人,她最討厭他,可他不肯走,到了哪裡都纏著她。
在公寓的臥室裡,她的意識逐漸遠離塵囂,姜然張開雙臂抱住男人的脖子,問他能不能給她唱首歌,在鋪了雪的約克城裡他也曾哼著它。
她煩他五音不全,可是凡事就怕大聲講,大聲唱。他能唱到她忘都忘不了,只因他不怕被人笑話,大庭廣眾的也豁得出去。
她倚著他,不斷地拍他的臉。
她請他一直唱,一直唱,她懷念他破碎的小調,她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