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伊甸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飛吧,青春的自由鳥兒,你們終會在蒼穹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蔚藍
  這是白季青第一次逃學。
  傍晚六點三十分,十月的秋風開始蕭瑟,時不時下著雨。重慶南路公園中的水池閃爍五彩斑斕,光影在虛實間交錯。夜色的降臨,使深墨色公園更增添陰森。蟲鳴唧唧,在各角落歌唱。經過博物館,再穿越孝牌坊,進入最幽深的小徑,可以直接進到紅黑色的涼亭中。
  第一次逃學便如此災難,雨下得突如其來,濕透了鞋襪,他索性赤著腳蜷縮在公園涼亭一隅。入秋的風透著沁涼,濕溽的土黃色制服緊貼肌膚,他的臉色蠟黃透著慘綠,臉頰卻浮現不自然的紅暈,在寒風中打顫,像灘抖動的爛泥。身旁的成績單上印著的字,被浸潤得無法辨認,是雨,或是淚,把這個世界連同成績單一起模糊。
  緊咬無法受控的唇齒,白季青細細聆聽隔壁躺椅上裹著全身家當的老伯,用外省方言短短續續地夢囈,什麼將軍副官、廣東南京上海。十分鐘前的他還問自己要不要毯子,自己還搖頭拒絕,現在老伯睡了,也不好意思再向他討。不能睡,這種氣溫絕對不能就這麼睡著,白季青伸手揉了揉雙眼。
  轟——
  戰鬥機又飛過總統府的上空。再過兩天就是國慶日了,據說今年的國慶預演是在晚上。
  碰——
  禮炮聲響起,大概是某國的代表到來,一同共襄盛舉。滂沱的雨聲中傳來孩童的哭聲,小孩哭了,女人也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微弱的路燈映照著他們的剪影,小孩撲進母親的懷抱,母親彎下身,緊緊摟著孩子,在雨中,兩人合二為一。
  自己早已無從回憶,生命的溫度是什麼樣子。早上六點半出門,晚上十一點半到家,回家的目的只是為了睡眠,和家人溝通的方法是傳訊息。永遠都追著尚未完成的作業,考試成績總是不如預期。白季青躺在長椅上,試著從涼亭頂的紋路中找尋人生的規律和意義,最後還是決定放棄。
  白季青起身,發現自己腕上的錶消失了。涼亭陰暗的角落,一隻老鼠偷偷地啃著斷了錶帶的新錶。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視,老鼠躲回了自己的小窩。
  那手錶是父親給的成年禮,讓兒子有動力讀書的等價交換,為了達成父母的期望。白季青看著自己的雙腳,左腳是醫學系,右腳是電機系,先踏出涼亭外的那隻腳就成為未來的目標。他邁出一步,電機系、醫學系、電機系、醫學系、電機系、醫學系……
  中文系。
  他搖了搖頭,把這念頭拋到身後。站在涼亭外,雨依舊下著,濕潤的南方就是如此,一年四季都找得到下雨的理由。
  不然再算一次吧,這次走到距離最近的那盞路燈。醫學系、電機系、醫學系、電機系……左腳和右腳通往不同的歧路,將細瘦的身子扯裂。
  中文系。
  前方的氤氳的光芒照亮了道路,像是遙遠天邊北極星,成為指引向前的火把。兩條路選一條走,還是要追隨跳動的火焰,不顧希望之火是否會焚身?他繼續向前。
  白季青走到燈下,不見母子的身影,卻看見一個男人打著傘站在燈下,黑傘、黑帽、黑西裝、黑皮鞋,眼睛卻是紅的,見了血的火紅,在雨中忽明忽滅。白季青愣地後退,男人轉身面向他,未執傘的左手捧著去了萼的紅玫瑰花束,就在心臟的位置。他把紅玫瑰撒了一地,向前扣住白季青的手腕。那男人骨節清晰的手白得發青,透出的寒氣使早已濕透的白季青再度發顫。
  「你不該來這裡的。」男子的聲音沙啞,仿佛好幾年不曾開口。
  「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補習結束時間還沒過,總得裝個樣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找一個人。」男人略微停頓:「不過,他再也回不來了。」
  「為什麼?」
  男人望著一地的玫瑰,失去連結的紅玫瑰在泥濘中斑駁卷曲,鮮艷得刺眼。
  「就像這樣,一滴一滴,灘了滿地。階梯變成瀑布,血有了生命,不停往前流動,收不回來,再也收不回來了。你懂嗎?他叫我拿走他的心,我拿到了。但是有些東西錯過了卻再也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啊!」男人的手扣得愈發使白季青吃疼。男人把傘給丟了,讓雨恣意地淋在他的身上。他雙手嵌進白季青的肩膀,混沌的眼神映照出的卻不是白季青的身影,而是一個男子淒涼的笑容。嘴角溢出血絲的,狹長的鳳眼中滿盈著無法言喻的愛。黑衣男子闔上雙眸,長舒一口氣。
  「你和我的一位故交有些相像,總是能讓我想起那段時光。」
  白季青不喜歡自己的眼瞳被別人看到,因此總是用瀏海蓋著。他的虹膜是淺灰色,泛著一點藍綠,小時候父親總是拿他取笑,說他有白內障,或對外宣稱他是撿來的小孩。有一次他哭了,母親揪著父親的耳朵到房內吵了一整晚。不知母親對父親說了什麼,之後家中再也沒有類似的奚落,不過父親的笑容也消失了,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母親也總是憂心忡忡。
  男人的微笑在雨中模糊,顯得分外扭曲。他伸手撩起白季青垂落的瀏海:「眼神很銳啊,果然像那隻小蒼鷹。這裡晚上涼,跟我回去吧。」
  「不,你放開我!」
  男人的手鉗著白季青的頭顱,任他怎麼掙扎都無法擺脫。白季青咬牙往男子脛骨猛踢,向後急退,惡狠地瞪視對方。  
  突然,後方遠處傳來一聲大喊:「喂,前面的建中男!」
  眼前的黑衣男子驟失,白季青一愣,轉頭尋找聲音的源頭,他恨透別人用學校來稱呼他,這種帶著標籤和刻板印象的稱呼,讓他感到格外噁心。
  「建中男你看哪?我在這裡!」
  一個繡著南光字樣制服的男高中生走了過來,淺藍色的上衣,深藍色的黑色長褲,留著髮禁時代常見的標準平頭。南光是哪裡的高中?不認識。兩人走到樹蔭下躲雨,雨越來越小,白季青預估再十幾分鐘雨大概便會停止。
  「你來這做啥?這裡晚上待不得。亭子旁邊的荷花池、綠廊、遊樂區,沒一個地方安全的。這裡不是你這種年輕的傢伙該來的地方,只有令人噁心的成年人才會來新公園。」
  那高中生皮膚白皙,長得不高,步伐有些踉蹌,聲音卻不小。他比白季青矮了半個頭左右,勾上白季青的肩,顯得有些勉強。
  「那你在這裡幹嘛?」白季青反問。
  「我?躲我爸,消磨時間。明天大考結束,我沒去考試,總得裝個去考試的樣子。」
  「我也是。」
  「建中生還可以不考大考的啊?」
  南光男孩從斜背的書包中拿出煙和打火機,遞給白季青一根,白季青不抽,他便逕自收了回去。背包的肩帶上掛著用瓶蓋做成的徽章,走路時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打火機點兩下,沒起火花。男孩搖了搖機身,發覺燃料用盡,索性往地上隨意扔,從書包側袋拿出備用打火機,勉強點燃潮濕的煙。
  「誰跟你一樣,我晚上有補習,不想去罷了。」白季青白了對方一眼。
  南光的高中生說他弟弟也是念建中的,但白季青不相信。他說下次可以來他家認識他弟,另外兩個哥哥都在美國讀書,二哥還是念軍校。他們家就在附近,母親常在公園路的紅玫瑰理髮廳做頭髮。
  「你們家挺顯赫的啊。」
  「唉,不說這個了。我們家也就我這麼一個不成材的,我爸還說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呢!連我媽都覺得我沒救。」
  那高中生撥弄著公園的大理石日晷,另一手抽著煙。牌子是最劣的,混著油膩的焦味,他一吸三咳,白季青笑不過是裝闊的新手,還硬要耍帥,被對方作勢揍了一下。
  雨在不知不覺中停止,雨後的蟲鳴更加喧囂,林中帶著洗滌乾淨的草香。兩人找了尚乾的地,平躺仰望天空。白季青對於都市的天空原先不帶什麼希望,卻意外發覺天空有一兩個星宿。凝視時,會突然發覺新的亮光,在夜空中閃耀。白季青一手枕在頭後,另一手沿著天空伸展。星宿距離地球是如此的遙遠,連光都要經過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到達,讓人不禁感嘆人類的渺小。
  「你有想過,未來要做些什麼嗎?」
  對著身旁的男子,白季青問道。
  「未來?不知道,等長大再說吧,說不定根本沒有長大的一天。」
  男孩坐起身子,把最後的煙蒂踩熄。
  「不過,該怎麼說才好,我覺得你就是個要幹大事的人。」他眨了眨眼,望向眼中帶著疑惑的白季青:「可能是一種氣質吧!我見過的人多著呢,真的,平常我胡言亂語沒什麼節制,但在這方面我可是認真的。」他拍了拍白季青的肩膀,露出燦爛的微笑,他的確是一個自來熟的傢伙,也有讓人放下心房的本事。
  「或許你現在還是很困惑吧,我說不上來,不過就是一種直覺,如果你想要做什麼事只要堅持一定都能達成的。」
  他起身,順勢拉起躺著的白季青。他拍去身上的塵土,從肩帶卸下一枚自製的徽章。波浪的邊框,應該是從啤酒瓶一類的蓋子拾來的。
  「既然聊過天,那就是朋友了,這便送你了,我是楊雲峰,你呢?」
  「白季青。」他接下男孩的贈禮,心中莫名地有些激動。他們兩人走到公園的邊界,看到白髮白鬚的老人拄著拐杖朝他們兩人招手。
  「阿青,郭老找你呢。時間不早,趕緊回去還是比較好的,太晚就麻煩了,快去吧。」
  楊雲峰輕拍白季青的肩膀,白季青回頭,對方的身影如同一縷輕煙,瞬間就被風吹散,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白季青走到老人的身旁,老人的眼神沉穩深邃,似乎洞穿白季青所有的思緒。雖無嚴厲的威壓,卻使白季青不由自主的低下頭。
  「孩子,你可知你誤入了何處?」
  「誤入,是無心之舉,但我不是誤入。」白季青凝視著老人的眼眸說道:「我本來想看蓮花池還有沒有蓮花,不過大概是沒有。綠廊現在都是情侶拍照的地點,一點都不幽靜。我還沒看到放送台,找不著。」
  「專往鳥兒聚集的地方走,看來孩子你是鐵了心和自己過意不去。」
  「我知道這是危險的舉動,但對我而言,不曾來過一回才是真心和自己過不去。」
  平行的兩個世界距離太近,又太遙遠。每個地理位置我都熟悉,從北投溫泉到文山貓纜,整個台北哪個地方是我白季青沒去過的?卻是生錯了時代,錯過了公園裡最熱鬧的時光。
  老伯望著白季青,點頭,在博物館大門的階梯上坐下,也示意他一起。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老人道。
  白季青注視著老人,期待他接下來的話語,不過老人只淡淡的回答:「你覺得茫然錯愕。但是你早已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醫學、工學、商學、理學、社會科學……
  「孩子,你明明知道你要的是什麼。即使這條路會走得比平常人更辛苦,你要知道,能夠走比平凡人不願意走的路是,你便再也不只是平凡的人。」老人輕撫垂胸的白鬚,緩緩說道:「在這小島上生長的娃兒,每個都像颱風地震般帶著烈勁,也如災難過後的花草,充滿韌性。既然身為這座島上的孩子,我想,你一定也會沒事的。」
  「知其不可而為之,也是一種能力。所以去吧,孩子,只管奮力的往前飛,沒有人能阻止你飛行的目標。」
  白季青背後被推了一掌,暖流從後心而入,浸潤全身。他向前踉蹌,發覺自己背對著公園,腳邊是自己的書包。回首望去,彷彿能看見一群鳥兒朝著天空撲騰而起,沒入天際。
  國慶預演正要開始,街道上的人逐漸零星。父親送的手錶不知何時又回到自己的手腕,錶上的時間依舊停留在六點三十分,補習班即將開始,白季青背起遺落的包袱,理了理衣襟和衣擺,向前走去。
  他似乎能聽見,有個聲音在寒風中迴盪著,如此低喃:
  「飛吧,青春的自由鳥兒,你們終會在蒼穹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蔚藍。」
後記
2019年2月8日,這是高中二年級的我第二次認真寫短篇小說。當時的我沉迷於白先勇老師的作品,以二次創作的概念融入了《孽子》以及《台北人》的角色和情節,因此如有雷同之處,那就代表我的創作算是成功,沒有OOC。
1會員
4內容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