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时,舍弃了一个苦心经营多年的家,扔掉了很多东西,最心疼的是满架的书,挑了又跳,选了又选,最终也只能带走十几本。毫不犹豫、不计代价地带走的是三只狗和一只猫。
书,可以再买,家,可以重建,但生命和信赖怎能辜负?
离开并非易事。尽管明显感觉到颈项上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尽管时刻都承受着黑云压城、天崩地裂的隐忧,但将自己从熟悉的环境中连根拔起,从此浪迹天涯,对于一个半百老人,绝非明智的选择。
一直在挣扎,一直在自欺,直到一纸关于宠物狗的命令,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媒体上:三天之内,将包括中华田园犬、金毛犬、萨摩耶在内的49种狗自行处理,否则就要承受高额罚款,或者由政府处理。
尽管对这里的种种混账早已司空见惯,这个命令依旧令人目瞪口呆。没有征求意见、没有发布公示、没有解决方案,更没有考虑狗的生命,人的感情,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做出了含蓄消灭的指令。
凭借在这片土地生活不得已养成的狡黠和经验,我可以想出无数种方法,以正路或邪路保护我的三只狗,让它们得到暂时的安全,但其他的狗呢?但以后呢?于是拨打了政府电话:谁给了你们权利如此轻视生命,践踏感情?你们决议消灭的49种狗以什么为理由,又以什么为标准?你们要对中华田园犬进行物种消灭还是要它们漂洋过海去异国生活?
这部电话是市民阶层与政府接触的唯一正规渠道,拨打这个电话会被以“更好地为您服务”为由记录姓名、电话号码并录音。在一个处处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国度,传说中的“服务员”是一个巨大的拳头,人民则是无数个必须奴颜婢膝,才能不被痛击的个体,在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大多数人不愿面对或然的遭遇。我也担心,但脑海中勾画出的血腥场面,让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安抚一阵紧似一阵的心痛。
电话打了,义正辞严地质问了,然而,无效。他们甚至不屑于给我回电话,哪怕敷衍、训斥或胡搅蛮缠。
不出所料,次日开始,路上开始出现大量被抛弃的金毛、哈士奇、萨摩耶……于此同时,挥舞着灌注水泥的大铁管的打狗队也开始在城市里呼啸。我无能为力,只能闭门不出,但心痛到锥心刺骨、无法呼吸。
今天可以消灭49种狗,明天就可能是全部狗,后天会不会轮到人?我想起一个恐怖片中的场景,巨大的激光刀毫无规则的穿梭、劈砍,一个个矫健强壮的勇士轰然倒下,散落成为一堆不规则的肉块。与此相比,未知和陌生还有什么好怕?
于是,我终于做出了离开的决定。甚至来不及认真规划,目的地只有一个标准:有一部真正的法律,而不是随意劈砍的激光刀。
就这样,我和我的猫猫狗狗抵达了远方。在一处远离喧嚣的郊外舐血疗伤。突然收到故人的信息,问:何时回来?莫非你乐不思蜀,再无半点故乡情?我哑然失笑,答道:是啊,故乡情已了。
毕竟他是故人,毕竟我此刻也有了闲心,于是写了一篇关于猫的短文发给他:
那是猫咪被抱来半年后,原来的主人带猫母亲前来探望。母子俩相隔数米,四目相对不足一秒,骤然怒目圆睁,猫毛蓬起,随机打成一团。我们假想的母慈子孝、痛诉离愁的温馨画面根本没有发生,一场探亲变成了厮杀。我们只好拼命拉架,只落得一身挠痕和猫毛乱飞的灾难现场。猫就是这么真实,它们不装。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没有那么多道德绑架,活得特别自然。和它们相比,我们这些人类就显得特别假,特别一厢情愿。
类似的假还包括“故乡情”。在汉语语境中,故乡指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就人个体体验而言,故乡应该是一个在记忆中留有单纯、美好、温暖和某种特有饭菜香味的地方。有这些才有“故乡情”,否则除了户口册的原籍一栏不至于空着,真不知道那个地名还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故乡情被当成了必然,好像没有就是不正常,没有也得装出一副月是故乡明的样子,追溯了一下,即便杜甫的“月是故乡明”,也有前提条件,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有他牵挂的人。其他的思乡曲或是戎马倥偬、疲惫不堪,或是流放千里、心无所依,都不过是在更大的悲苦和漂泊中,心中一点点对安宁的眷恋。哪里有什么必然啊?
不必然的被说成必然,为什么?这是不是一种居心叵测的欺骗和道德绑架?
可惜我就不被绑架。我记得所有人都说吃苦是美德,连喜欢美食都是贪婪;他们还说所有人都应该一个样子,一个思想、一种思维、一样的行为及生活轨迹、一样的不任劳任怨,即便遭受了晴天霹雳,也不允许问一声为什么……他们总有那么多说辞,总而言之,就不让你思考,更不让你按照自己的心愿去活,就是必须符合某个不知何人何时制定的规则,就是要求每个人都假和装,然后忍耐。
挖空心思想了良久,实在没找到一丝故乡情。挤了半天也没挤出一滴思乡泪,翻出的反而都是以前识破或没识破的谎言。
尽管依旧会梦到故土,但我对谎言水土不服。所以,宁愿在天与地之间游走、流浪,寻找能感到单纯、美好、温暖的地方,即便没有独有饭菜特有的香,那也是故乡。
短文发过去良久,他回了一个信息,问,你何时回来?到时别忘了打电话。看来他没看懂,将他从好友名单里删除了,从此,再无需解释,也不会再被问起,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