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夢：《鱷魚之腹》

文 / 蔡怡佳（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繪本是以圖像與文字的合奏來揮灑想像力的藝術創作，精采的作品透過想像力為讀者開啟對真實的重新理解。透過夢的理解來靠近心靈真實的榮格心理學，也是從想像的角度來擴大我們對於真實的理解。繪本的創作與心理學的探索，於是在想像力的基礎上有了交會的可能性。本文將從夢的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Olivier Bardoul與Marion Janin的《鱷魚之腹》(Le Ventre du Crocodile)，探索心理學與繪本交會時，可能激盪的意義的火花。

《鱷魚之腹》的文字作者Bardoul以許多「如果…」作為開場的連環詩形式描寫一個七歲男孩的想像遊戲。想像自己變成貓、變成小猴子，與老虎嬉戲。

男孩的遊戲在空中與水中開展：在森林的樹上穿梭，在水底的泥濘中翻滾，最後還被凱門鱷魚咬下頭，來到鱷魚的腹中。男孩在鱷魚的腹中發現了許多古董與寶物，在目眩神迷中經歷了許多驚奇的事物。這場遊戲的最後是母親的救援，媽媽出手將男孩的頭從鱷魚腹中拉出來，但留下一件事由男孩自己完成：由男孩自己將頭裝回身軀，結束了男孩的冒險。男孩在想像中所經歷的種種變形可以理解為自我的遊戲，七歲男孩已經有初步的自我意識，但孩子的自我仍然有著奔放的流動性，就像封面穿上猴子皮衣的男孩，可以暫時放下人類自我的單一性，成為有別於人類的種種樣態，摸索人類自我的邊界與可能。

這場變形遊戲在男孩的頭被鱷魚咬下時進入一個危機時刻的高潮，男孩由原本寬闊的天空與海洋進入幽閉黑暗的空間，變形遊戲也從完整的形進入另一種只剩下頭的不成形的變調之中。然而，只剩下頭的男孩似乎在在這個原先會令人感到恐懼的空間中玩起了另ㄧ場遊戲，經歷了種種神奇的事物。這一段文字的敘述打斷了「如果…」的連環詩形式，讓讀者跟隨文字進入更為擬真的幽冥空間中，既魔幻又真實、既恐怖又充滿樂趣。最後，「如果…」的敘述形式重新登場，彷彿也宣告耽溺在幽冥之中的危險，以及離開幽冥、重返現實之必要。故事的最後由母親的手將男孩的頭由鱷魚腹中拉出，把頭裝回自己身軀的男孩驕傲地宣示：「我長大了！」

本書的繪者Marion Janin為文字的故事增添了許多細節，讓故事開展了更多詮釋的可能。Janin在咖啡色背景的蝴蝶頁以柔細的粉白色硬鉛筆線條畫著一位閉眼躺臥的女性，用極為細膩的筆觸勾勒的女性濃密的髮絲，宛若一條雲朵流淌於其間的河。女性雙手交叉置於腹部，令人聯想到懷孕的母親。這一場孩子的想像與冒險旅程，難道是母親的夢境？榮格的學生馮·法蘭茲(von Franz)曾經提出母親的想像對於即將誕生的孩子的意義：

在母親的夢的編織中，孩子經歷了一趟成為動物、與動物嬉戲、展現自主性、最後逐漸成為人的成長歷程。這樣的歷程可以從繪者的空間呈現來討論。Janin的前面幾幅畫在空白的背景中呈現一幅幅男孩的鬼臉。接著來到男孩的房間，這是男孩來到世界的第一個空間，家的居所，也是提供男孩保護與生活的空間。房間內男孩的畫作、玩偶與玩具都是接下來和男孩一同遊戲的動物。正要穿上猴子皮衣、臉上畫著貓鬍鬚的男孩，望著房間可以向外推開的窗戶，似乎正要從這個安全的所在出發，往未知的世界前進。窗戶是關閉的，但窗簾卻像被強風吹拂般搖曳，傳達了一種彷彿神祕之事即將降臨的異樣感。窗簾上的藤蔓圖案提示了下一頁冒險行動的森林場景，這是Janin在本書中經常運用的手法，在每一頁的畫面中留下次頁場景的線索，為翻頁時圖像的推進帶來綿延流動的興味，為文字「如果…」的連環詩形式增添了圖像的節奏。

從房間躍入森林的猴子男孩，身形變成猴子，與老虎嬉戲。老虎並不兇猛，更像家貓，表達出男孩在森林中猶如家中的自在。但老虎隨後躍入水中，將男孩帶入另一個未知的空間。墜入水底的男孩褪下猴子外皮，恢復赤裸的人形。從水底沼澤的泥沼中躍起，往水面游動的男孩，遇見鱷魚。被鱷魚圈圍的男孩用力拉開嘴角，以鬼臉對付呲牙裂嘴的鱷魚。但男孩仍然被鱷魚喀嚓咬斷頭，吞進腹中。

令人驚訝的是，被吞進鱷魚腹中的男孩彷彿進入光中；原先因為驚嚇而閉上的眼睛，重新睜開時為眼前的景象感到驚奇。鱷魚腹中充滿了閃閃發亮的寶物：鑲在印度古董箱上的寶石、箱中發光的金盤、銀壺、路易十五風格斗櫃上的銅臺玻璃油燈、燭台上的蠟燭、以及水晶吊燈。Janin的畫為男孩保留了雙手，讓他得以在這個繽紛明亮的新奇世界中盡情探索。男孩穿戴著在櫥櫃中發現的華麗衣裳、品嚐香檳酒、點燃雪茄，呼出一圈又一圈的煙，與水晶吊燈上搖曳的燭光互相輝映。男孩被煙燻出眼淚，Janin將男孩的臉置於水晶的包圍之中，這些被眼淚召喚、離開吊燈而得以飛翔的水晶彷彿奏出了奇妙的樂音，當男孩閉眼聆聽時，他的眼淚也從眼中飛出，在男孩的周圍閃閃發亮，加入水晶的樂曲中。接下來，Janin有一頁的留白，水晶與眼淚合奏的樂音逐漸褪去，只剩下完全的寂靜。之前經歷的種種探索與驚奇在這裡轉化為純然的白與寂靜。在下頁中， 男孩的雙手交叉於胸前，一張成熟俊美的臉孔在淚滴圍繞的光中浮現，是全書中最靜謐安詳的臉龐。 這是死亡才能抵達的安靜？還是新生命才能綻放的光亮？在這個生死交接之處，母親現身，與鱷魚奮戰，用自己的雙腳夾緊鱷魚，以身軀撐開鱷魚的嘴，奮力伸長手臂，像接生的助產士，把男孩拉出，讓男孩重新降生到世界之中。男孩的頭安穩地躺在母親強壯飽滿的手掌中，被帶到自己的身軀旁。母親與鱷魚搏鬥所流下的汗水不斷低落，形成水窪。母親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男孩的頭，由男孩的雙手將頭重新接回去。在最後一幅圖中，母親用雙手將男孩抱高；男孩在母親的雙臂中挺立身軀，在母親笑容的仰望之中，伸開雙臂，宣示「我長大了」！

Janin圖像中空間的呈現從空白的背景開始，經歷了房間、森林、水中、沼澤、鱷魚腹中、留白，最後又回到與母親共存的空白背景中。空白的背景由於不提供具體的環境線索，成為低度意義的空間，也是無意識流動較能自由展現的空間。從這個角度來說，圖像一開始的空白背景就像是母親的夢的無意識得以湧現的入口，這個入口先將想像設定在較為熟悉、令人覺得安全的起點，接著再一步步跨入未知的世界中，包括野性生命蔓生的森林、令人感到畏懼的深水，以及竟然把頭咬掉的鱷魚。但Janin 的圖像總在面臨未知的恐懼中加上驚奇的趣味。最大的反差就是以明亮輝煌的手法表達原來被認為黑暗幽閉的鱷魚肚腹。男孩在森林中從變身猴子所經驗的自我邊界的流動，在鱷魚腹中卻透過穿戴華服的另一種變身，經驗了從文化與藝術而來的歷史的洗禮。男孩長大的過程也意味著遭逢自然與文明的力量，重新將這兩股力量整合的過程。

鱷魚腹中所藏的珍寶，令人聯想到子宮與城堡的意象。馮·法蘭茲曾經提出城堡作為陰性象徵的意涵：

從這個角度來說，頭被咬斷、頭身分離的恐怖，反而意味著理性意識的暫時切斷，而容讓無意識流動的自由。沒有身軀的男孩在鱷魚腹中經驗種種由意識主宰時不可能產生的跨越：歷史的跨越（古董、路易十五風格的斗櫃）、地理的跨越（來自印度的藏寶箱）、性別的跨越（女性的高跟鞋、刺繡手帕），以及年齡的跨越（喝香檳、抽雪茄）。這些跨越經驗的高峰是男孩眼淚與水晶交互輝映的時刻。從內而來的眼淚與從外而來的水晶相遇，成為新意象的前奏。鱷魚的肚腹也可以被理解為母親肚腹的前奏，在這個城堡中誕生的新意象，還要透過母親的手將之接生到世界，才能獲得新的意義，否則也只能成為存留在腹中、不生不死的華美意象而已。

被母親強壯的手臂拉出鱷魚肚腹，把自己的頭重新接回身體的男孩，是一個實實在在、不多不少、七歲男孩的模樣。這一場始於七歲，也在七歲中完成的母親的夢，預示著一位懷著孩子的母親此後要不斷經歷的夢境。就像馮·法蘭茲所說的，母親的夢境與想像是即將誕生的孩子的滋養的沃土。孩子要在母親的夢境與想像中一次又一次地誕生，故事最後在媽媽手臂上挺立、張開手臂的男孩，就像從母親夢的沃土中卓然成長的樹。

圖像來源：Marion Janin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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