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斷簡 七十四

當然，他漸漸會知道，「時代」會把他及他們類化為一，賦予不同的名號，從「長衫人」到「長衫憨仔」從「外省仔」再到「外省豬」。自在電視新聞裡看見那個人跳上立法院的主席台上，一聲吶喊，把所有曾經的「護國元勛」變成「老賊」，看著時代如何把「領袖」變成「老蔣」，把一個個曾經風雨同舟、胼手胝足、共同打造民主根據地的「同胞」變成苦大仇深、不能兩立的仇敵。丁有貴幾乎就要認罪了，差一點就要相信所有的「風雨同舟」和「胼手胝足」都是政治教條造成的假相；曾經以一個個政令、政策帶著人們自貧窮走向小康的「中央政府」是一群專制、行暴政的騙子；而曾經令萬民歸心、僅以人格和政治理想為號召，能獲得整個民族各個階層的響應，不惜生死以赴，在滅種的威脅中抗爭到底的，原來是「殺人魔及其一家」。曾幾何時，「看新聞」從依共識進行的知性時間變成總能刺激憤怒及痛感神經、影響心律及普世信念的個人活動，再變成「世界好好玩」的不思議之旅，人人不得不向戲謔與麻木不仁進化。他知道時代變了，從那個年代裡走過來的人人都知道時代變了，只是誰都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麼個變法。

新時代不適症候群初現徵兆那陣子的新聞時間，丁有貴常忍不住把手上的不拘是茶杯、報紙、飯碗、筷子、蒲扇、不求人往茶几上一拍，惡狠狠地指著電視機：「他媽的！現今這什麼世道！虎窩能讓土狼給端了！那是個什馬東西！」反不反的⋯⋯那一張血潮上泛的大紅臉讓守道很擔心，無奈地看他一眼，哄小孩似地勸道：「唉唉，你指的不過是電視，你跟電視機生什麼氣呢？」他想起新換的那台全面烤漆、光可鑑人的豪華型冰箱，不無感激地嘟嚷「挺好的日子，看看，咱們都豪華起來了。」

難在於他們心裡先有國、才有家的一群給予執政當局、給予時代的激情與采聲，豈肯被一台豪華冰箱收買！他幾乎要鄙視守道這份苟且中求得的自足了。演義故事裡他知道有「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麼一句話，也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句話，而是權力場中沿襲數千年、被化為常理的不公義。起初，他願意承認，時代是進步了，體制局部的顛覆及制度的漸趨完善，的確革去了整個制度陷於私情所產生的某些弊病。多年之後，他看著新聞畫面裡指著總統府大罵「賊窩！」的那個老兵潸然涕下，愈是一頭霧水，就愈弄不清痛詆了「前朝」建立的一切之後，到底「革」了什麼陳習弊端；愈是一頭霧水，就愈慶幸自己始終沒有認罪。當一個年老、孤弱、早八百年前就卸除「保家衛國」職責的退伍軍人，仗著一身血氣，隻身站在權力的爪牙之前，不圖名利，只為向他的國人指出什麼的時候，他能認得出，這才是真正與他一同「胼手胝足」走過歲月，願為這塊土地保留著一份大公之心，在必要的時候願與痛感、憤怒與恥辱同生共命的「同胞」。

每在這種時候，守道可以從那看似早已被歲月馴化、不得不順受一切、原諒一切的雙眼中猛爆的凶光中，想像這個人早年在戰場上殺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