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新」並不迫人,直至他發覺新世界的時間和舊世界裡的不一樣。從前,他覺得時間就像座水鐘,而新世界的時間像海浪,滔滔不竭地帶來新的、淘汱舊的,無論他再怎麼追趕、再怎麼加速更新,還是脫不去一身前朝襤褸,什麼都還不知道、與任何榮譽感沾不上邊地,就成了「亞洲第一個安和樂利的自由民主社會」裡首批公民。說起來或許可笑,對於主掌政局的大人物們來說,整個時局或許是老天和美國人幫忙穩住的、榮耀是跟著與西方同軌的民主制度、社會的現代化、國民的教育水準和經濟實力中一同建立起來的,而他個人覺得,那時代島上這一波軍民百姓受挫的自尊心和榮譽感是被青少棒和冬季奧運挽救回來的。他們徹夜守著電視觀看戰局,當勝利來臨時,街頭巷尾的鞭炮聲,差不多和多年前遠方那場歷時八年的生死抗爭終於得到勝利時同樣欣喜若狂。平民所能感受、分享的這微小的集體榮譽之外,「時代」對他們來說只是配合政令安頓生計,穩穩跟上腳步,富足、可愛的世界裡做個良民。守道滿二十歲,為應投票之需幫他到公所辦一張身份證時,源於「自由世界獨立公民權」的榮譽感微乎其微,對他來說,那更像是一個孩子的成年儀式,當他把那張身份證明交給守道時,都沒想過從哪裡得來那份鄭重:「哪,收好了,今天起,這個國家承認你是個成年人了。」
守道的入伍令是那段日子三口人共同的心事。丁有貴不想起此時便罷,想起了夜夜難眠。三天兩頭,得空就帶著他到處祈福,這一方地頭上三處土地神,他不知管轄界域乾脆都拜,一腔孤誠,只期望守道千萬別上前線、別離台北太遠,每逢假日,父女倆心甘情願地關一天店門,就近探望。
新訓中心在宜蘭,是島上三個令新兵聞風色變的魔鬼營之一。前一晚,惠娟抱著枕頭哭得牽腸掛肚、釋盡前嫌,次日一雙眼腫得實在出不了門,只丁有貴一人月台上送行,再三叮囑,「不要怕,凡事按著規矩本份,機靈應變、保守為人;無論好歹,群裡別做出頭鳥,他們問專長時,別忘了廚房裡你是熟手,下了部隊就好了,運氣好的話我估計你會進伙房,兩年時間,吃不了太大苦頭。多注意身體,能夠多寫信,好讓乾爹放心,心裡有事想訴,記得有你大伯。」保家衛國啊,壞在此去當的是閒養的兵,沒仗打,軍營裡的空氣苦悶無聊他可以想像,愧得行伍出身,他畢竟是逃了,這一番交代,自己都覺可恥,但應私情,他跟這孩子的緣份走到現在,有奇有正、處處著情,此後還希望照眼前的樣子走下去。
但守道畢竟是個才依大人自覺成為大人的孩子,即使十幾年市井底部的生活經驗讓他的性情傾向於老成穩重,他也還沒有理由去壓抑那一脈方剛、好奇的血氣,既然新經歷,他就貪新,正因為「廚房你是熟手」,如果能夠選擇的話,他才不會選擇在新的地方操持舊事;也虧得丁有貴熟門熟路的叮嚀指路,否則他恐怕真進伙房,當兩年不操課、不站哨的爽兵。爽還有不好的嗎?好不好得看時候,丁有貴這個年紀上認定的「好」,即便指得再殷勤些,守道只瞥了一眼,便無所謂認不認,囫圇歸於一種「那有什麼意思」、「不會主動選擇」的可能性,避過便是,好處壞處、所有一廂情願的費心評估省個一乾兩淨。
機會真的來了,「過來人的經驗可真神」他下意識把嘴閉緊了,眼睛都沒眨一下,把自己矜成一段聽而不聞的木頭,像是防著當下有個誰會來拆穿他深藏不露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