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生來如此，純粹邪惡：犯罪影集《食人魔達默》的改編實踐了何種社會正義？

在誘姦、殺害且食用了多名受害男子後，作為加害者的達默（Jeffrey Dahmer）對於自己犯下的諸多罪行做出這樣的解釋。透過飾演達默的演員伊凡・彼得斯（Evan Peters）之口，作為觀眾的我們，彷彿能從其落寞的神情讀懂其內心的扭曲和孤獨。

今年九月，Netflix 推出連環殺人犯傑夫瑞・達默的個人影集《食人魔達默》，嘗試從其成長背景、個人心理、社會氛圍剖析「怪物」是如何被製造出來的。《食人魔達默》為電視製作人兼編劇的萊恩・墨菲（Ryan Murphy）的作品，以其擅長的犯罪側寫及恐怖敘事，重塑在歷史上惡名昭彰的連環殺人犯達默之原型。該影集甫經推出後，首週觀看時長高達 1.962 億小時，登上六十多個國家／地區的排行榜第一。

此前，墨菲以《美國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拉契特：黯衣天使》（Ratched）等享富盛名，並由此打開黑暗世界的大門：在《美國恐怖故事》系列中，充斥著謀殺、精神病、畸形秀、邪教等不同元素，以一種近乎偏執的任性不斷深掘人類最骯髒的秘密。

《食人魔達默》則邀請觀眾剖開達默的大腦，探究他那無可救藥的戀屍、內臟癖：當他在報紙上看到年輕男孩的訃告時，會不由自主地想從墓地裡挖出男孩的屍身；當他想像自己手中捏著光亮的內臟時，竟獲得前所未有的高潮。達默的性和欲以極為暴力和暴露的方式展露出來，觀眾彷彿能親手觸摸到那黏滑的魚內臟，又或是隨他在路邊撿拾發爛發臭的動物屍身，感受他所知所想。

墨菲過往作品中擅長使用強烈的色彩對比、衝突性的視覺語言，強化對感官的震撼。在《拉契特：黯衣天使》以墨綠色調的濾鏡為主，既是和人物衣著色彩相呼應，同時帶出精神病院裡的異常氣氛。人物面色慘白如紙，但口紅顏色又異常豔麗，強烈的色彩對比將人物烘托得更加詭譎怪誕。在《食人魔達默》中，則經常套用著昏黃與灰綠色調的濾鏡，正好映照出達默那雙亮黃色的虹膜在夜色裡閃閃發光，如同等待狩獵的獵食者亮晃晃地盯著自己的獵物。

當大眾集體聲討達默的犯行、不齒於他的作為時，從另方面來說，也應意識到他之所以可以犯下這麼多起殺人事件，正是仰賴社會對種族、性少數群體的漠視。不正義的社會氛圍縱容他到處捕食獵物──「怪物」由此產生。

在悲劇事件發生後，也帶來了重新檢視社會制度的機遇。

看著達默在警力不彰、系統性歧視的社會裡屢次脫逃法網，如同看著一張張骨牌倒塌，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社會保護網失能下而消逝。十八歲，或許是許多人開始獨立、開始學開車、喝酒的年紀，然而對於達默來說，這卻是他初次奪去一個人的生命的時候。當他載著藏有屍塊的垃圾袋被警方半路攔查，卻又輕鬆逃脫後，就注定了這不會是一起單一事件。

對達默而言，開啟他殺戮生涯的轉折點即是發生在國賓旅社的圖米（Steven Tuomi）命案。（註）圖米命案後，警方的無從咎責，讓達默意識到，扼殺一個人的生命並不會讓他付出任何代價。甚至在他出入同性澡堂，屢次對被害人下藥性侵後，卻因為當時並無「男性性侵」的概念而使受害者陷入不正義的處境。社會對於男同志的污名，推波助瀾了達默的犯行，沒人會在意突然在酒吧裡消失的年輕男孩，他們就這樣消失於無人知曉的夜裡。即使他對未成年男孩下藥，警方看到神智不清的男孩仍因不想多管「同志的閒事」將他送回達默身邊，美其名為：不能因爲是性少數群體而歧視他。

作為一部犯罪影集，《食人魔達默》有著十足的野心，該劇製作方向不只為了探究達默內心，還涉及在這起事件中受到傷害的人們的艱難處境：吃瓜群眾對受害家屬的追殺、被污名化的同志群體、屢次遭警方無視的邊緣群體。由此可以見，本劇試圖反思社會現狀、尋求社會正義：劇中有一組平行蒙太奇即是，屢次遭警方無視的鄰居終於在真相大白後獲頒榮譽市民獎；與此同時，在事件中怠忽職守的警員們卻也獲密爾瓦基警察協會的「年度警察獎」。一切魔幻寫實地讓人難以接受，兩組人物如同在平行時空，竟顯得如此諷刺。且當被關在監獄裡的達默享受牆外「粉絲們」對他的追捧，被害者遺族卻接到一通通惡意騷擾的電話，要他們「滾出美國！」

此外，《食人魔達默》也論及了在這起悲劇事件中話語權的爭奪。作為加害者的達默能夠現身於電視螢幕，以自己的視角來闡述故事；受害者家屬卻被棄置於黑暗角落中，面對內心的創口，這何嘗不是又一種加害？儘管影集嘗試進行轉型正義的討論，包含公寓遺址應被改建為受害者紀念公園，但在案件翻拍的過程中，主創團隊也落入了吃人血饅頭的爭議。影集如實還原了在法庭上受害者家屬所言的字字句句，演繹了他們心碎而失控的一面，卻無告知當事人將翻拍此一場景。當家屬們看到過往的傷痛又重新搬上檯面時，只能被迫接受突如其來的二次傷害。

在觀劇的同時，更值得反思的是當《食人魔達默》影集享受著高收看量、高話題度，被害者遺族的位置應被放置在哪？他們是否有機會發聲，還是依舊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