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Richard Gadd 改編自親身經驗,身為事件當事人同時也是影集男主角的《馴鹿寶貝》,自推出後挾帶著極高的討論度,令網友群起肉搜跟騷犯的真身。日前,疑似為真實事件的女主角主動出面接受媒體採訪時,宣稱自己的形象在劇中被嚴重醜化,而 Richard Gadd 也在自己的社交帳號上呼籲網友勿將重點放錯,進而混淆了此劇欲傳遞的意義。
《馴鹿寶貝》並不同於其他題材相似的影視作品。Richard Gadd 飾演的男主角 Donny 完全不像是那種「典型的被害者」,同時,Donny 也不是那種「典型的」的順性別異性戀男性。並不是那麼陽剛、甚至可以說有一點畏縮的 Donny,在異性戀酒吧做兼職,本業則是 B 咖(甚至是 C 咖等級的)單口喜劇演員。
無論是從生活、工作、經濟狀況到個人理想的實踐上,過得應該不太順遂的 Donny,在酒吧遞給陌生女人 Martha 一杯茶,從而開啟了長達五年的被騷擾經驗。
劇中以大量的細節重現 Donny 被騷擾的過程,小至 Martha 用過時手機發送騷擾簡訊,卻佯裝自己是拿 iPhone,但連「Sent from my iPhone」也拼得錯誤百出,大至 Martha 跟到 Donny 的演出現場,當眾對他唱起情歌;甚至到劇集後期,Martha 開始騷擾、威脅 Donny 身邊的家人朋友,還撲到 Donny 的伴侶身上狂毆,都步步刻畫出 Martha 不斷上升的病態行為。
確實,Donny 在 Martha 身上感受到了被認可、被喜歡的歡愉,Martha 的讚美也讓他的陽剛氣質被鞏固,但 Donny 並無意接受她的瘋狂追求,多次婉轉地向其表達只想當「普通朋友」。《馴鹿寶貝》藉由 Martha 的恐怖行徑與 Donny 貫穿全劇的獨白,以不同的視角,呈現這起騷擾事件中,主角內心的矛盾與衝突。
在 Donny 第一次報警時,警方對他提出的質疑是「為什麼過了半年才報警?」也終於點明其心中錯綜複雜的情感狀態,將此劇從路線相較公式化的犯罪類型片,往上提升到另一個層次。
但《馴鹿寶貝》並無意描寫一個有著明確的善/惡、對/錯的事件,其中更多的篇幅,都呈現出在這樣的跟騷事件中,公權力難以明確展現的無力,與 Richard Gadd 在極端的跟蹤行為下,意圖辨明的自我拉扯。
跟蹤、騷擾在多數的犯罪研究中,已被認定為是上升性的犯罪行為,隨著加害者的行為越發極端,往往最後會導致嚴重的犯罪事態。而現行法規的窒礙難行也在劇中被呈現:Donny 的生理男性身分已經使他在報案時,並未獲得足夠的重視,在警方受理報案、且查到 Martha 的前科紀錄之後,警方雖向他提醒了 Martha 的危險性,卻也向他表明:即使 Martha 有長期騷擾的行為,其信件內容仍必須展現足夠的「犯案動機」,警方才能為他申請保護令、限制令;且在「犯罪行為」未發生前,警方除了「告誡」之外,並無法做出其他實質上的行動。
同時,現行法規也沒有足夠的相關措施,針對被害者與加害者的心理狀態進行輔導,也就無法真正地排解被害者長期累積的心理恐懼,與及時導正加害者的偏差/過激行為。
甚至,當 Martha 的騷擾行為上升至對 Donny 家人的騷擾,他終於下定決心要解決此事時,當地警方卻要他的父母去報警,作另案處理。公權力無法有效地解決 Martha 的騷擾行為,Donny 束手無策之下,甚至只能自己「設局」要 Martha 寫一封猥褻信給自己,才能蒐集「證據」,保護自己。
但 Donny 的複雜心理狀態,以及再次對 Martha 伸出援手,都讓無論是 Donny 自己、或觀看此劇的觀眾,無法理解他的行為,甚至開始檢討起 Donny 如飛蛾般不斷撲火的自我毀滅傾向。直到劇集中段,觀眾跟隨著 Donny 的口白回到多年前,Richard Gadd 才終於告訴觀眾,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
當時的 Donny 在愛丁堡藝穗節遇見知名電視編劇 Darrien,兩人彷彿一見如故,Darrien 也成了 Donny 的表演指導。以指導為名,Darrien 多次邀約 Donny 到他家討論劇本,二人卻總是在嗑藥, Darrien 也總在 Donny 嗑茫的時候藉機性侵他。幾次下來,Donny 每週末還是會固定報到,即使後來這場依權勢而生的性侵停止了,Donny 卻開始深陷在漫長的性侵後座力與自我譴責之中。
到這裡,觀眾才逐漸理解 Donny 在面對 Martha 時,無法建立自衛機制,甚至對此有些成癮的原因,或許正是因為他想從中為自己在歷經性侵後開始產生的「混亂」找到答案。
作為一名性侵害、性騷擾的被害者,Richard Gadd 在撰寫劇本的時候卻不只侷限於描寫加害者的惡,而是細膩地呈現出一個受過傷害的人(尤其是作為性暴力後的創傷倖存者)經常會出現的自厭,以及在自我認知被摧毀之後,極度渴望再次獲得他人認同的心理狀態。
複雜的是,Donny 認為自己是因為渴望成名,才默許性侵不斷地發生,而在這之後所產生的自愧,也使他在遇見 Martha 後,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瘡疤被看見──就算這個人有點變態,但她好像是真的喜歡我──但她為什麼喜歡這樣的我?
在性暴力結束之後,看似倖存下來的 Donny,內心正開始逐漸崩壞。之所以說 Donny 的被害者類型不是那麼「典型」,正是源自於其心中的複雜性(當然,這也並非意指被害者該有任何的模型表現)。
「為什麼被性侵後還是和加害者繼續保持良好的關係?」或許是在事件之後,Donny 日夜對自己的質問,他所不願提起的這段過往,與曾經被性侵所產生的自我厭惡、恐同情緒,都讓他在後來的親密關係中難有健康的表現,更讓他在被騷擾的時候的心理狀態,極度複雜。
劇中一段,Donny 欲避開 Martha,選擇一條不常走的路回家,卻還是被 Martha 堵到之後,Martha 在橋下抓住 Donny 的下體,此時 Donny 的反應呈現了兩個面向的複雜樣貌:Donny 的沒有反抗,是多數的性暴力受害者在受到侵害當下,往往無法立即做出(一般常識中的)抵抗行為;而 Donny 的生理反應,則代表著曾被同為生理男性的 Darrien 性侵後的他,因為面對生理女性對他的「過度追求」,而得到「陽剛氣質」的被肯定。
對 Donny 而言,Martha 的行為不只是「騷擾」,也是一種「肯認」。當然,Donny 的同理心確實過於氾濫(甚至病態),可這或許也是 Richard Gadd 希望能藉本劇帶出的另一面向。
Donny 與 Martha 都擁有一段難以回首的過去。同時,二人在異性戀的交往/婚配市場中,都不那麼典型,不那麼受歡迎。Donny 的陰柔與他的生理男酒吧同事有著極強的對照,他的喜劇才華也並不是太出眾;Martha 則更為「明顯」,她過於肥胖的身形與浮誇的笑聲,以及她失敗的律師事業,都是他倆被「市場」淘汰的理由。
被淘汰的二人,在對方身上才能感覺到被同理,也因此 Donny 和 Martha 活脫脫地就是彼此的鏡子,照見的是內心深處一直沒能痊癒(或許更應該說,連治療都還沒開始)的創傷。
一直到全劇結尾,當 Donny 聽著 Martha 的獨白而痛哭時,那並非是騷擾終於結束後的鬆一口氣,而不是受傷後準備痊癒的自我釋放。那是在漫長(且並不保證一定能痊癒)的修復過程中,即將開始的第一步:發現他人有著和自己相似的創傷經驗,因此感覺到自己並不是那麼孤單,有點幸福,有點悲哀,有點病態的倖存之感。
全文劇照:Netflix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