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慾僅能控制物慾的信徒──《飢渴遊戲》

（本篇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

簡而言之，《飢渴遊戲》即出身普通、家中經營小吃店的少女，因緣際會下進入高級餐飲，並以此為路徑一窺泰國上層階級的奢靡浮華，進而追求名利，而又輾轉回歸日常的故事。劇情軸線並不特殊，甚而有些平淡了，但處理烹飪場面乃至宴會場景的方法炫人耳目，可以說既淺談社會階級，或人如何自處，同時帶來具強度的娛樂效果，值得付出時間。

主角歐伊，畢業後繼承家業，鎮日翻炒鍋，和一干同屆朋友瞎聊工作。這時代，青年都具備沒有用處的聰慧，看見勞苦終生也沒可能階級躍升。說著說著，警察來了，煩請某車主將汽車從禁止停車區移開，合情合理；移開後，富人名車眾目睽睽緩緩前行，正正停在原處，大家稍有憤怒，但卻無人出聲，還是合情合理。

電影就從這裡起步。藉由配角同恩的介紹，歐伊勉為其難，應聘名廚保羅的烹飪團隊，保羅初登場，乃至終局離開，就是個自傲、唯利是圖、踐踏他人自尊心的王八蛋。片頭他殺龍蝦，現場烹調，不提供任何餐具，表情神氣要雇主用手沾醬吃，亦即他人在他的指使或誘惑下脫去文明的外衣，露出貪婪醜態這件事，讓他深感滿足。

然則這個王八蛋，曉得歐伊只是河粉店出身，或者由於時間緊迫，卻也當場任用了。歐伊上任第一項任務：快炒Ａ５和牛薄片。歐伊當然不會，她甚至不會握刀，而保羅則弔詭地邊嫌棄、放狠話，邊將整塊至少十公斤吧的和牛，放任她一遍又一遍炒爛，來成就她的技藝。這是大氣嗎？後頭有位十幾年煮湯的員工，出於氣憤為同恩和歐伊頂罪，佯稱偷竊各五百克的乾式熟成牛肉和鵝肝醬，保羅就地開除。兩者的對話是這樣的：

「我在這烹調美食好幾年了，為什麼不能也吃吃看？」

「你在這裡待了那麼多年，為什麼還不明白，我的食物只保留給有錢人吃？」

這個差別待遇，亦即老早暗示了保羅的出身，或至少他對真正的窮人有其親近。隨後你也會曉得：保羅對漁戶出手慷慨，母親是女傭，幼時偷母親雇主家屎一樣的魚子醬被發現，被處分，就立志要以烹飪「讓他們跪著求我做菜給他們吃」。烹飪對保羅來說，是隱喻式的報復手段，我因食物被你們羞辱，就用食物羞辱你們，不僅如此，還要你們哀求我去羞辱。

他和歐伊有基本元素的相仿：天才橫溢、貧窮，以及想要變得「特別」的野心和鬥志，也就是飢渴，所以他給這位切菜也不俐落，除了聽命用火外對高級餐飲毫無所知的女孩一個機會。當因苛薄而遭多年好友兼副手捅穿腰腹，休養時也願意邊吃歐伊的炒河粉，邊和她自述童年恥辱。這種格外友善，恐怕也有自我救贖，或至少想要驗證的心思：他想看看這個像他的女孩，能走到哪裡，會變成什麼。

歐伊沒變成什麼，她就是個小女孩。生命給她一個機會，她就興沖沖拚命去抓，居然就抓到了。她作為一個具備費解烹飪天分的女孩，始終在一個夢想成真的童話裡。她隨著保羅遊覽上層階級的生活，在眼見保羅犯法後退出，打給投資人。投資人就好啊好啊我捧你，為她蓋餐廳，蒐羅隊友，要她發揮自己的特色。她照辦，努力鍛鍊，嚴苛對待同事，轉身成為名廚。

她和手把手教導她餐飲技術的同恩對話，同恩沒有金主，創業生意慘淡，酸了她幾句，她的回應是展示雙手傷疤，反問：難道這不是她努力得來的？並告訴同恩，他之所以不成功，是因為他不夠飢渴。這時她就像保羅。但她心存慈善，回頭和天使投資人商量能否也投資同恩。投資人笑一笑：我要找的不是好廚師，我要找的是特別的人。

這個道理，後面她會更明白。她在與保羅的決戰，先端所謂「新潮流」的菜色，再以拿手河粉素樸召喚顧客，顧客呢？最終保羅白水裝金碗，一干人也喝得嘖嘖出聲。對上層階級，或就說世人眼光，廚藝怎麼可能是最重要的？如同保羅所言，驅動富人持續追捧他的原因，對他來說是信仰，是個人崇拜；對富人來說，也就只是請個當紅廚子，來證明自身財力和懂玩罷了。他吃不到的，我吃了；他買不起的，我買了；他沒有的，我有了。所以我比他優越。說起來很可笑，但當你是那個優勢方，恐怕就要樂此不疲。因為人的複雜，世事的複雜，命運的複雜，都能簡化成貨幣。我有錢，就比你好，這個社會也承認呀。

從這個角度，保羅很可愛，因為他多年不懈怠，終於把自己也變成一罐魚子醬。投資人完全理解名氣套現的邏輯，收買同恩出賣保羅，自家藝人幹不過對方，就掀桌把對方送進局子。歐伊呢？作為商業操作的間接獲益者，她驚覺沒誰在意她之所以為她的部分，只是權謀和虛幻競逐，如果要成功，不只要痛下決心地飢渴，不只要權重微薄地努力鍛鍊，關係也好，仁義、倫理這類道德律令也罷，全都要計算，全都要不顧。所以她回家，端起炒鍋，放言要打造自己的烹飪帝國。

故事到這裡結束，因為再演下去，應該是歐伊面臨違約金和輿論追殺，舉家流落街頭，或含恨自死，牢裡枯坐這類的結局。她優柔寡斷，想要名利，想要圓滿，想要顧全道德和情義，想要堂正擊敗那個亦師亦友的同業對手。可是對她窺探到的世界，她並不真的曉得，這世界的涼意刺痛她，她就退回原處，以為有其他路途。這個路途，就姑且說是階級攀升的路途吧。然則有嗎，誰曉得呢。

只是說到這裡，事情也很微妙，始終歐伊是個有些想望，卻不到貪婪的女孩子。為什麼我覺得她過分天真和脆弱，甚至有些為之氣結？是因為我以為她想晉身權貴。是因為我也認同，功成名就要殘酷無情，要忍受一切失去和顛覆，典當人格，自行物化。是因為我也認同豪富、特權，錯非投個好胎，就不僅僅需要強，還要心計，背地捅人刀子，要有狼性和厚黑。這種陰暗，旁觀驚悚，猶如片中保羅操刀的宴席，使惡狀顯形，但端詳他們多快樂，又未嘗不想加入。

人家歐伊就沒說要加入。

她的決定，又如何不可能，是洞悉一切，知足而踏實地豪勇：你那不好玩，我就不玩了。物慾僅能控制物慾的信徒。不飢渴，不玩遊戲，賽局當然與你無傷。倘若歐伊就想和家人相聚，做個平凡市井人，甚或小康企業主，其實她也能做到，畢竟技術也好，經驗也罷，天分、名氣她都不缺乏。當紅名廚她都當過，也不至於弄個河粉店還膽氣有虧。

教訓是什麼呢？思辨自己的慾望，做選擇，不要管其他。想要人前顯貴，就去受罪；喜歡當棵韭菜，就享受陽光；想躺平，就放鬆，不要成天仰臥起坐。這些去脈絡的語言，顯得都像廢話，人今天如此，明天那般，始終不明白，往往心不安。歐伊逛一圈，看似無所得，其實她好歹知曉，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想做什麼，又想怎麼做。寫起來多無趣，但這就已經很困難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