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赫士詩《禮物》

你得到了不可見的音樂，
那是時間的特點，在時間中休止；
你得到了悲劇的美質，
你得到了愛情，可怕的事物。

你得以知道
世上的美人中間只有一位，
能在下午辨清月亮
以及和月亮一起的星辰。

你得到了罪名，
順從地審視刀劍的罪行
迦太基的廢墟，
東西方難解難分的戰役。

你得到了語言，騙人的東西，
你得到了肉體，無非是一堆塵土，
你得到淫穢的噩夢，
以及在鏡子裡瞅著我們的另一個人。

時間斂聚的書籍裡
給了你幾頁篇幅；
還有時間長河沒有沖刷掉的
伊利亞的悖論。

名字像一把劍，
把文字付諸行動的那一位，
給了你人類之愛的驕傲的血液，
（這是一個希臘哲人的比喻。）

你還得到了別的東西和他們的名字；
正方體、金字塔、球體、數不清的沙粒、木頭
和一個讓你混跡人間的軀體。

你無愧地品味了每一天；
這就是你的例子，也是我的。

我那天在街上遇到波赫士了，我見到自己文學裡的偶像，當然忍不住上去攀談。他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原因不在於我打擾了他在台北大街的旅行，他生氣的真正原因是—我明知道會打擾他，還要去打擾他。所以他想我的這個打擾，會把他那天想隨口說的話，弄得多麼局促不安？

但反正，我已經走在他旁邊攙扶著他。

我滔滔不絕地向他說自己很少讀詩，因為我心中缺乏創作者該有的感動與度量，但是我也沒辦法輕易接受徒具形式美的那些「當代東西」。

他不發一語，我想他那時一定寧願自己是個聾子，而非漸漸步入溫良之夜的瞎子。我如何知道他只是禮貌的陪著我？

陪我這多年以後才能真正自己走一段路的狂徒？

我畢竟是如此熱烈的望著我的作家，從他臉上死結般的皺紋，我沒有看到時間、鏡子、夢境、提琴、老貓、孟加拉虎、鴨頭拐杖、玫瑰花瓣、分岔的小徑、阿萊夫或者幾度翻修的尼尼微圖書館，這些我都沒有看到，我只看到了輕蔑的笑容。

「別讀詩了，學學我......」這個叫波赫士的盲人在我眼前將博愛座讓給了我。

我不敢不坐，當我坐下時，彷彿這世界所有人都看著我，所以我假裝自己吃了形式與實質，導致食物中毒、消化不良。

「別愛我了，替我愛，我看不見的一切。」

現實是一份禮物，有實質，也有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