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政府主義的幽靈在19世紀的歐洲遊蕩：<密探>讀後

約瑟夫．康拉德(1857-1924)是一位波蘭裔的英國作家，英語並非是他的母語，據說他直到二十歲以後才真正學會英文，然而在1998年由美國現代圖書公司、紐約公共圖書館及藍燈書屋合作評選的「20世紀百大英文長篇小說」中，康拉德一人就入選了四本，包括<密探>、<諾斯特羅莫>、<黑暗之心>及<吉姆爺>等四部小說，是入選數量最多的作家。早年之時康拉德曾是一位水手，來往於各個港口之間，長期在海上生活、旅遊世界各地的經歷、歷經風浪與險礁，這些都成為了他的小說中的重要素材，<黑暗之心>、<吉姆爺>都是他的海洋文學的代表。而<密探>是他少數不是以海洋為背景的小說。<密探>的舞台拉回了十九世紀末的倫敦。

十九世紀末的倫敦可為當時西方文明的縮影。一方面是高度的物質文明的發展，另一面是貧富差異兩極分化，這些社會矛盾帶來不安與動盪。這樣的環境也成了各種左傾激進思想的成長沃土。相對歐陸，尤其是沙俄，英國相對的自由化與寬厚，因此各式各樣流派、主張的無政府主義者、社會主義者(那位馬克斯先生就是在此寫下了他的資本論)群聚於此。在<密探>裡可以看到這樣一張張虛無的、自詡進步的、猥瑣的左派「革命份子」臉孔，在資本主義安全的空氣裡，夸夸而談社會如何不公義，宣傳無產階級將起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似乎都不缺少這種寄生資產階級社會的紙上革命家。

<密探>的主人翁維洛克是這類人的代表。表面上他是一個販售雜貨的店主，實際上他隸屬於一個左翼無政府主義革命團體。不過他的另一個身分是沙俄駐英使館的密探，授命潛伏在這些激進團體中，適時提供關於左翼活動的情報。沙俄使館認為英國警方、司法單位、甚至整個英國社會對於左翼活動過於寬容、放任，沒有任何鎮壓措施，簡直是歐洲的恥辱，而英國政府姑息左派活動的態度，也到達危險地步，因此必須給英國人一個當頭棒喝。這個當頭棒喝必須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暴行」，足以敲醒睡夢中的英國社會的「暴行」。因此沙俄使館官員瓦迪米爾命令維洛克必須策劃一個恐怖攻擊事件。

維洛克雖自稱是無政府主義者，實際上他並無真正清晰的政治理念，他只是一個投機分子。他之所以成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也只是源自於他的本性。他的天性懶散，嚮往體面的紳士般的生活，卻又厭惡社會紀律下的勞動與工作，他敵視社會秩序，卻又渴望社會秩序帶來的安全與溫暖。他成了一個雙面人，自甘為俄國人間諜，也與他的人性本質有關。作者描繪他的形貌是肥胖、懶散、蒼白，意喻了他寄生社會的本質。他的左翼朋友們也不惶多讓，聖徒麥凱里斯跟他一樣都是行動遲緩、身形臃腫的胖子，自稱恐怖分子的揚德則老邁童禿、齒牙已無，一副怪狀。冒牌醫生奧西彭則是個騙子。這些所謂的革命份子大約只剩清談的能力，根本不可能也無意願去執行瓦迪米爾賦予維洛克的指令的。維洛克因此利用的他的小舅子，善良卻天生智能不足的史帝夫來執行這個任務，最終卻導致了史帝夫的殞命的悲劇。

<密探>是康拉德對19、20世紀之交，曾席捲全球思潮的無政府主義的一次深刻批判。他並不直接針貶無政府主義的理論，而是藉由刻劃人物的外貌、行動來呈現無政府主義者的黑暗心理狀態。或許有人會認為康拉德對於無政府主義者的浮世繪已近丑化，這事實也反映出作者本人保守的傾向，在他看來，無政府主義其實是一種反社會的偏執狂，他們反對一切秩序，主張暴力與正常的國家律法對抗，是偽裝的自由主義，而這一切並不源自任何深刻的政治反省與理念信仰，那些政治語言只是窗飾，他們的行為是追隨人性本質的某些陰暗面。小說主角維洛克正是這類人的代表。

19世紀末虛無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幽靈仍然在歐洲遊蕩。康拉德以善良、充滿悲天憫人的史帝夫來做為良善人道主義的象徵，然而這種人道主義卻是無法對抗暴力的無政府主義。<密探>是一個悲劇的故事。小說結局成了一個道德上的難題。基本上康拉德在這部作品裡顯示出了他英式的保守主義立場，這或許也是當時英國社會、甚至是歐洲對於當時遊蕩四處的無政府主義的主流觀點吧。

書名:密探

作者：約瑟夫．康拉德

出版：商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