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穿越手稿>在形式上是一本由三篇小說組成的故事集,第一部是「一個怪物的養成」,這是以法國詩人夏爾.波特萊爾(1821-1867)為敘述者的一篇故事,記錄詩人在1865年的一次奇遇。第二部「幽靈之城」的敘述者是上世紀德國籍猶太裔文化學者華特.班雅明(1892-1940)。最後一部「信天翁傳奇」則是一篇奇幻故事。這三篇故事並非各自獨立,而是彼此情節交融。因此<靈魂穿越手稿>類似環形的結構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雲圖>,而這兩部小說也同樣都使用了靈魂轉世或交換這樣的類似概念。相異之處則是:<雲圖>是純粹的虛構,<靈魂穿越手稿>則在虛構的奇幻情節裡,穿插了真實的歷史事件,關於華特.班雅明在1940年他生命最後時刻的一段旅程。
曾被漢娜.鄂蘭(1906-1975)譽為是「歐洲最後一位知識分子」的華特.班雅明,是一位謎般的哲人,他雖非詩人,行文卻喜歡使用文學意象與譬喻,這使他的文字彷彿很容易閱讀,其實卻不容易理解。他與漢娜.鄂蘭兩人都是同時代的德國猶太裔的知識份子,然而他們的命運與結局卻大不相同。
1933年納粹贏得德國大選,而隨著納粹的上台,德國猶太人的處境不斷惡化,班雅明在德國的學術生涯也愈來愈受限,最終他也被迫離開德國,前往法國。1938年以後,歐洲局勢進一步惡化,大戰似乎隨時可能爆發,許多人都勸他離開法國前往美國,但班雅明似乎不想離開歐洲,而他一直無法取得英國簽證,所以只好續留在法國。
一直到1940年馬奇諾防線陷落後,法國中央政府遷至波爾多,並宣布將巴黎設為不設防城市,此時法國淪陷已在即。這時班雅明終於決定離開法國前往美國,他也在友人的保證下取得美國入境簽證,不過隨著德軍佔領法國,離開法國所有道路幾乎都被封閉。只剩下越過庇里牛斯山前往西班牙再轉往美國一途,班雅明隨身帶著一只行李箱和一小群逃亡者展開了逃亡的旅程。這只行李箱似乎裝著班雅明珍愛之物,當班雅明翻山越嶺、艱辛跋涉逃亡時,也總是隨身帶著它,形影不離。最後他們終於越過國界來到西班牙海邊的邊境小鎮波爾特沃,卻受到當地村長勒索,甚至威脅要將他們送回法國,交給德國蓋世太保。於是就在當晚,1940年9月26日,班雅明吞下大量嗎啡自殺,隔日早晨當他被人發現時,其實還活著,不過班雅明用盡他生前最後的力氣阻止人們為他洗胃救治,隨後班雅明去世,葬在波爾特沃當地。也因為他的犧牲,同行的流亡者才能取得西班牙政府的入境許可,能夠順利離開法國,逃離納粹魔掌。而在班雅明撒手人寰後,他的行李箱卻也神祕失蹤了。沒有人知道那只行李箱的去向。<靈魂穿越手稿>在第二部「幽靈之城」以相當篇幅還原了這段悲劇性的、尋求救贖般的逃亡旅程。
第三部「信天翁傳奇」是這部小說的故事主體,這個奇幻故事敘述位於遙遠太平洋上的阿依提島上一位不死女巫阿露拉的七次靈魂穿越的奇幻故事。小說中阿依提島的人們擁有人類失去已久的能力,他們可以與別人交換靈魂,他們稱為靈魂穿越。這種能力需要學習才能在交換後可以記得之前的記憶。依據島上的律法,交換靈魂後都必須返回,否則律法將會崩毀。當1791年法國人來到了這個遙遠小島,卻因意外,阿露拉的愛人克瓦胡與一位法國醫生進行了靈魂穿越。不過克瓦胡還不熟悉靈魂穿越的能力,穿越後克瓦胡遺忘了之前的記憶。而且克瓦胡的靈魂也將隨著法國醫生的肉身而去。阿露拉為了拯救克瓦胡,也進行靈魂穿越,拋下自己肉身,穿越到另一個法國人身上交換了靈魂,開展這個七世輪迴穿越的故事。阿露拉必須帶克瓦胡回到阿依提島進行靈魂交換的返回。無論時間經過了多久。
「我叫阿露拉,我是記得的人;你叫克瓦胡,你是遺忘的人。好幾輩子之前你曾經是我心愛的人。」記憶與遺忘,其實就是<靈魂穿越手稿>的核心主題,一個記得的人想要喚醒一個遺忘的人他早已遺忘的記憶,然而他如果不再擁有這些記憶,如何證明「他」還是「他」?在19世紀克瓦胡穿越成了法國詩人波特萊爾,而到了20世紀,他又穿越成了班雅明。不過無論是波特萊爾或是班雅明,對於前身的記憶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殘存靈魂深處的一些雪泥鴻爪成了噩夢,在最深的夜裡不斷侵擾著。為了向靈魂穿越後的陌生的自己證明你夢境中的一切其實是你前世的記憶,波特萊爾和班雅明分別寫下了「一個怪物的養成」及「幽靈之城」。冀望以文本的紀錄來喚醒遺忘的記憶,作為提醒和證明,以免陌生的自己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誰。而這些文本就是這部小說,裝在班雅明的行李箱中,將隨著班雅明再一次的穿越,再次喚醒遺忘記憶的人。
班雅明生前所寫的最後一篇文章<歷史的概念>,可能是在他逃亡過程中完成的。他寫這篇文章的最主要用意可能是要區別歷史與歷史紀錄。對於班雅明而言,紀錄的文本並非歷史本身,記錄的文本彷彿是歷史完整全貌,究其實只是片段的紀錄,而歷史是真實活過的人所有生命歷程,他們所有的記憶。我們雖不曾活在過去,但我們可以透過記錄的文本,去喚醒人們對於「過往的記憶」,彷彿曾經在那些早已消逝時光中生活過,恢復對於那時的生活的感覺與情感,使過去對於現在有了意義。
在這篇文章中班雅明使用了一個「歷史的天使」的意象來寓意對歷史記憶的喚醒。這個象徵是引用自保羅.克利的名畫<新天使>,在畫中一位天使睜大眼睛,「把臉孔朝向過去。在我們遭遇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唯一的災難不斷地產生一堆又一堆的瓦礫,並把它們扔在他的腳前。他似乎想在那裡停留,喚醒死者,並將破碎的東西組合起來。不過,一場風暴卻從天堂颳來,猛烈地吹打他的翅膀,而使他無法將它們收攏起來。這場風暴不停地把他颳向他所背對的未來,他面前的瓦礫堆已愈堆愈高,而聳入雲霄。」阿露拉宛若那位歷史的天使,她要喚醒遺忘的人,她要喚醒克瓦胡/波特萊爾/班雅明的記憶,他們雖已無可能再回到阿依提島進行靈魂交換的返回以獲得最終的救贖,而那並非救贖唯一之路,只要喚醒了記憶,過去/歷史對於現在就有了意義,生命還會在一次開始,故事可以重來,彌賽亞不必然存在於遙遠的未來,現在也可以是彌賽亞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