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話放在前面,村上隆還沒死(笑)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村上隆的大型美術館個展,但「もののけ」的確令我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村上隆。
在2019年,香港大館舉辦了大型村上隆的個展「村上隆對戰村上隆」,展出他從最初發表「超扁平」宣言的Mr. DOB、在國際引起熱議的性感動漫人物雕塑、到代表性的村上隆花及一系列他長久以來思考死亡而創作的作品,不是回顧展勝似回顧展。但這次在京瓷美術館的個展卻追溯了他在把御宅族文化搬上當代藝術的國際舞台之前的「根」 ── 是流淌在他血脈中的日本傳統文化和歷史。
「日本人討厭我的作品。」
村上隆不只一次在接受訪談時提起這句話。2013年,日本有輿論認為村上隆將成為東京奧運的其中一位藝術指導,隨即引起了大量網民的負面反響;他本人也在Twitter上回應道:「我作品絕大多數的客人和收藏者的確是外籍人士,但我按時交稅,並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這無可厚非。在奧運問題上的一切反對聲音都是在提醒我,我在日本國內的聲譽是如何的不堪。」1
不得不說,日本社會似乎對村上隆在國際藝壇的成功有很大意見,畢竟他的成就似乎離不開日本二次元文化。他在1996年借《Mr. DOB》首度發表了他的「超扁平」宣言:
將來的社會、風俗、藝術、文化,都會像日本一樣,都變得極度平面(two-dimensional)今天,日本電玩和卡通動畫最能表現這種特質,而這些又在世界文化中具有強大的力量。
到後來他創作了在拍賣會創出天價的雕塑作品《我的寂寞牛仔(My Lonesome Cowboy)》,展示了靈感源自七龍珠的男性角色自瀆,其噴出的大量精液變成了牛仔繩圈的姿態。其後在2003年,他透過美國的展覽提出了「幼稚力(Kawaii)」的概念,及後又大量和LV推出合作產品。當時日本藝壇難以忍受如此「傷風敗俗」和商業化的藝術作品;而在日本御宅中眼中,他則是個利用了日本動畫文化的成果,美其名曰「藝術」並賣到外國的無恥商人。事實或許令人難以置信 ── 村上隆作為一個蜚聲國際的日本藝術家,他在日本美術館舉辦的大型展覽僅有寥寥可數的3次。
儘管如此,或許很多日本人也不知道,其實村上隆在大學時是主修日本畫,甚至他的作品也從未間斷地在日本傳統文化中尋根。而在「もののけ」這個作為京瓷美術館建館九十週年的紀念展覽中,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如何在超過100幅以日本美術為主題的新作中展現浮世繪、琳派和狩野派等元素,並融入到他自成一格的畫風之中。
本次展覽中的開首,就是一幅12公尺寬、極其震撼人心的《洛中洛外圖 岩佐又兵衛 rip》,是對日本國寶級作品《洛中洛外圖屏風》的再創作。該作品的原作者岩佐又兵衛又被後人稱為「浮世繪元祖」,和受浮世繪影響甚深的村上隆古今相映,彷彿一場跨越時代的對話。走廊的另一邊則是《村上隆版 祇園祭礼図》,對應了展覽的地點京都;剛進場,兩幅作品已為觀眾定下了一個日本傳統藝術的基調。
整場展覽我們都可以看到村上隆在致敬日本傳統文化中對他影響深遠的藝術派別,其中最突出的正是展場中央金光閃閃的展區,展示了多幅他受琳派啟發的作品。琳派可以說是京都王朝文化在工藝上的體現,大量使用耀眼的金銀兩色鋁箔為背景,和漆黑的水墨形成強烈的視覺對比。村上隆致敬了《紅白梅圖屏風》、《立葵圖屏風》等多幅琳派名作,但最具代表性、也是最有意思的當屬《風神雷神圖》。
《風神雷神圖》是琳派傳承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作。有別於其他江戶時代的流派,琳派並不講究師門,不強調師徒關係,更多是後繼者對於前輩的作品心生嚮往並主動學習,可謂「私淑」。最能代表這種傳承精神的便是三版不同的《風神雷神圖》── 最初的作品是十七世紀時由俵屋宗達所作;其後二代琳派的代表人物尾形光琳在近100年後因為崇敬俵屋宗達而重新繪製;又再大概100年後,酒井抱一私淑於兩位前輩,再一次畫下《風神雷神圖》。而村上隆對這幅名作的再創作,也似乎是延續了這種精神上的傳承;讓琳派的工藝和當代的Kawaii風格結合為一幅古今相輝映的《風神雷神圖》,也是突顯了他的創作背後一直是以源遠流長的日本藝術為根基。
在《風神雷神圖》的對面,是一些手稿和村上隆的藝術工房如何把《風神雷神圖》製作出來的紀錄。村上隆從不忌諱討論自己的藝術工房,也從不忌諱談論「錢」。村上隆是商人還是藝術家一直以來在日本(甚至世界)都備受爭議,但或許他只是一個很現實的藝術家 ── 對白手起家的村上隆來說,藝術和商業本就是脣亡齒寒的關係。
「⋯⋯這一次,財務困難比我預想的要嚴重得多。我在開幕前三個月就開始宣傳展覽,但根本無法吸引海外媒體;換句話說,博物館也無法接觸到海外贊助。為了找到籌集資金的方法,我們研究了故鄉納稅制度,並決定將其作為展覽計劃的一部分;我們整個公司從早到晚都在為此努力,即使這樣可能導致展出的藝術品無法如期完成。當然,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特別是行政人員,也是和我們一樣從早到晚都在工作,甚至比公務員還努力。儘管如此,對於我這樣一個常年在海外籌辦展覽的藝術家來說,要殫精竭慮的處理展覽資金問題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而且展覽最終的資金缺口也遠遠超過一兩億日圓)。話雖如此,當今世界藝術界的情況與15年前不同,未來前景黯淡,各地機構普遍陷入財務困境。因此,我很慶幸在這次展覽中學到了很多東西,並願意在日本盡我所能來支付展覽製作的費用。」
「故鄉納稅」制度起源於日本鄉村年輕到城市讀書工作,而導致鄉鎮收取的住民税難以發展經濟的困境。村上隆藉由和京都市政府聯名推出限定卡牌,成功在三個月內募集超過三億的資金完成展覽。作為京都人納稅的回饋,京都居民可以免費入場觀展,也是日本史上首個將政府財政制度引入美術館設展的展覽。
村上隆的展覽中經常出現他自稱「藉口畫(Excuse Painting)」的畫作 ── 但似乎也沒有人真的把他當畫,因為顯然文字的部分的確比繪畫多。他經常會談論自己的創作靈感,甚至是製作上的煩惱。在「村上隆對戰村上隆」,他談到了自己雖然有150人的工作室,但工作量之大令他沒有時間好好思考新的作品;而這一次他則說因為沒有錢,所以在開展時還有些作品是未完成狀態,請大家見諒,真的是一堆藉口(笑)
但他也在其中一幅畫中提及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有些有志於成為藝術家的年輕人對他的藉口畫很感興趣,因此他會再多寫一點,希望能解答大家的疑惑。從開卷的《洛中洛外圖》、中段的《風神雷神圖》、再到藉口畫,我似乎在這個個展中看到一種「傳承」的意志。在村上隆早期的訪問中,他提到自己「是一個翻譯者,橋樑,把日本文化重新包裝、翻譯成世人易懂的藝術,而非刻版印象裡艱澀難懂的神秘東方。」2
他對自己的定位似乎從未改變。過往他是日本和西方的橋樑;現在則是日本傳統工藝和當代藝術、甚至是當代藝術和普羅大眾間的橋樑。
我在展覽結尾的地方看到兩幅很有意思的作品。
一幅是2007年創作的《慧可斷臂》,在2015年的「村上隆の五百羅漢図展」中展出過。作品全名是《慧可断臂 心、張り裂けんばかりに師を慕い、故に我が腕を師に献上致します》── 我心中對老師的敬仰如同要裂開一般,因此我願將自己的手臂獻上。畫作的靈感源自慧可斷臂求道的佛教故事,講述了求道的堅定和決心;在村上隆的演繹下似乎更多了對求道路上前人的敬仰。
在旁邊則是2024年以川端康成名作為靈感的畫作《「古都」にて「⽚腕」》。《古都》是川端康成在1962年出版的作品,以京都的四季流轉為背景,訴說了戰後日本傳統和現代觀念互相碰撞的人情冷暖。《⽚腕》則是川端康成晚年的知名短篇作品,描寫了一名女孩將她的右手臂拆下,借給一位獨自生活的男子,給予他孤獨中的一點溫暖的慰藉。
同樣以折腕為題,我卻彷彿看到了村上隆在十多年間的蛻變。他曾經是那個不惜一切獻上己身只為了証道的追隨者;但現在已經成為可以把手臂贈於他人取暖的領路人了。
「もののけ」被翻譯為靈氣、幽靈、物怪,但本意是指附身在人身上會使人生病甚至死亡的精靈。看畢這個展覽,我覺得村上隆所追求的藝術之路正是他的もののけ ── 既讓他在家鄉被千夫所指、也令他在海外收穫萬人景仰;是不瘋魔不成活的詛咒、也是祝福。
你不一定要欣賞他的藝術,但希望這篇文章能讓你看到「吸金鬼才」、「史上最懂賺錢的藝術家」、「引起爭議」的村上隆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