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筠滿腦子都是逃跑。想不出來任何理由說服還在睡眠中的偉庭,
難道要從頭一一說明?她不認為他會相信她的話,
還是他只是認為這是一個發瘋的鄰家少女闖進了家門,
下一步是不是發揮中年大叔的財力之魅力,誘拐搶騙?
她不知道。
她的直覺就是離開。
先找一個地方冷靜地思考一下吧?
或許這只有十幾個小時的嘗鮮期,
或許這只是某一個惡作劇?
很多或許在她腦中打轉,
試著說服她開始進行動作。
她從衣櫃抓了兩套衣服,
那一種不會讓年紀成為主題的衣服,
即使如此,這些衣服還是大了半號到一號。
收拾簡單的家當,然後完成早餐,留下紙條。
這些事情比起平常做起來更加迅速,
她不確定是不是這輕盈的身材所致,
當她帶著極度不明確的心情走出家門,
然後輕輕闔上,但心卻如沈重的石頭一樣。
手錶的時針還沒移動到六點,
曉筠將皮夾的名片翻開,開始尋找始作俑者,
但是顯然工作室的電話還在晨曦中靜靜響著,
或許只能等到九點以後再做打算。
她徒步往市區走去,長坡在晨曦之中顯得更為消瘦。
雖然是夏日,但早晨較為涼爽的風此時卻成為顫抖的來源,
曉筠不確定是因為自身的恐懼,還是太久沒接觸這個時間的空氣。
長坡上的寂靜慢慢在曉筠的心中發酵,
她不禁看了看自己穿著的衣裳,
無論如何,現在這套洋裝仍然跟十八歲少女有些距離,
剪裁到大小都是,這種夏日不適合這麼沈重的色彩,
當然,這時間點也沒法上哪購物。
好險這條路上只有零星的晨跑人士,
他們專注在自己腳下的勤奮當中,
應該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吧。
正當她思考著這些零碎事情時,
突然想起有一封信封可以閱讀。
應該只是放在包包的夾層吧,她想。
接著翻開已經有些泛黃的鵝黃色肩包,
那張牛皮色的信封還躺在裡頭。
曉筠雙手有些顫抖,
畢竟現在的自己宛如另一種嬰兒一樣,
當瞥著自己的雙手慢慢地翻開包包之時,
仍然還會有一種失重感。
但無論如何,或許這是唯一的線索。
『一個一個步驟來吧,無論妳是喝下了禁忌以前還是以後。地址附在最後,有我暫時設置的安置處所。假設像是無頭蒼蠅的話,就過去吧。方向是大興附中三年十一班。』
信封裡別了一把鑰匙,信底寫著一個地址。
曉筠不能相信這是現實,
幾個小時前,她仍然在舒適的皇宮內,
即使一切無法挽回的事情不能盡人意,
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六神無主。
並且信中的結尾甚至是熟悉的班級名稱。
「妳還好吧,同學?」
突然間,路過慢跑看似像是大學生的男生停下腳步看著她。
是因為自己臉色太過蒼白嗎?還是現在的自己身處這裡太過特別?
「我……沒事。」
曉筠禮貌地回以一個慘澹的笑容。
男子邊跑邊對自己傻笑,
這種經驗已經像是遠久的過去一樣,一個個微小的故事在她心頭成為漣漪。
正當她回神時,才意會過來自己會被搭訕的原因。
曉筠試著深呼吸,盡量使自己變得像是十八歲那樣。
畢竟自己的焦慮似乎連路人都能夠過問。
她並沒有使用家裡的任何交通工具代步,
先去下坡處的巷口早餐店買早餐,
原本想要唸出熟悉的點早餐台詞,
但是看到老闆娘的臉,只能默默地說出那些全名。
在等待的過程中,老闆娘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她聊天。
「妹妹,今天不用上學啊,穿得這麼漂亮?」老闆娘遞給曉筠鮪魚蛋餅時,滿臉笑容地看著她,為了不要製造出額外的麻煩,她只能順著話說下去。
「有啦,晚一點要去。」曉筠拿起筷子。
「肯定去夜遊了吧?我家女兒也是這樣,哈哈。」老闆娘提到自己的女兒就一臉愁容,即便是在陌生人面前,有些結就像是無法疏通一樣吧。
「沒有啦……」她理解,但只能傻笑。
「妳要小心耶。現在外面壞人很多。」看著老闆娘熱心的回應,曉筠知道老闆娘的女兒中輟之後,就離家出走了。
「嗯……好的。」
曉筠清楚每天老闆娘還是在等待女兒主動打電話回來。有些問題,即便是社會局以及社工介入都很難有辦法改變,一樣的迴圈會不停上演,曉筠開始思考起諮商師的話。華洋是不是真的發生什麼事了,他會告訴自己嗎?不。或許有太多的事情是自己都不知道的。
天空隨著溫度漸漸變得湛藍,結束早餐後。
她到最近的公車站搭公車,用手機app找到了可以搭的公車,
好多問題在曉筠腦中打轉,
這些問題好像是一時得到了出口一樣。
現在,只要她願意,她就是這城市孤身一人的人,
只要她願意,她終究能讓自己紛亂的心歸於平靜。
但因為跟這座城市太熟悉了,
那些已經躺在角落的故事,
隨著公車那緩慢的推進,
得到了喚醒的機會。
嗶!到站的響鈴將曉筠拉回至虛無的現實。
公車到站,她到達google地圖的指定地點。
當思緒被過去強行擄走時,時間的流逝快速地令人無法直視。
仔細檢查四周,已經被陌生市區給包圍。
這裡的巷弄之中淺淺地透出了靜謐的味道,
隨著微風輕輕地點綴曉筠的臉龐,
她都忘記夏日的炙熱已經快要爬上背脊。
兩條巷弄的交界處,這裡安靜得很,也很美麗。
那是一間改建的日式平房,看起來就像是『精心準備』一樣。
房子外頭有自製的造景,小圓碎石步道,
一個可以歇息的平台,一壺茶放在上頭,顯然這裡是有人住的。
沒有電鈴,她走過步道,望著木門。
打開手機確認時間,或許還需要等等?
不過既然信裡寫得這麼明確,不如就問看看吧,
她鼓起勇氣踏著石子路,站在日式平房外。
「有人在嗎?」曉筠輕輕地喊。
「有人在嗎?」第二聲,她加重了聲音。
「哦……來了。」有人從裡頭回應,聽起來像是年輕的男性。
「不好意思,音樂開太大聲了。」從木門探出來的是一名介於二十歲到三十歲不等的年輕人,他穿著素色T-Shirt以及工作褲,從褲子邊緣的木屑來看,看似正在進行木工工作。
「你好……」除此之外,曉筠想不到要多說些什麼,畢竟從哪一個環節自我介紹好像都不對。
「呃,妳是?」
「我是──」她面有難色,思考要怎麼解釋,眼睛瞥向他處。
「啊!我知道了。」他像是想起什麼一樣:「你先在前面那邊坐吧,我已經泡了茶了。一忙就忘了,哈哈。」
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等我一下,我把東西整理一下。」
走進店中,溫暖的陽光躍上窗戶,許了一地的朝氣。
曉筠離開木門,往一側的平台走去,平台上頭除了茶几以外還有兩個坐墊,
她開始思考這是不是一間店。
男子大概幾分鐘後出來,他對曉筠投以禮貌的眼神,然後倒茶給她。
「抱歉,現在這個時間點我還在為開店打理。」他的笑容很陽光,口氣也很好客。
「謝謝,請問──」話說到一半曉筠便不曉得要怎麼說下去。
「妳是接到指示來的吧?有拿到一封信?」他正在大木桌上安置他的物品,當他說到『信』,曉筠的心揪了一下。
「嗯?所以你知道?」
「放心,我不是壞人啦,我只是要確定我有沒有認錯人。畢竟這時間也是有人會來這邊拍照。」
「不好意思,我現在滿腦子一團亂。」曉筠微笑回應,此時男子將一本老舊的皮革筆記本打開,尋找著資料。
「嗯,我可以理解,不好意思喔,請問妳是邱紫瓊小姐?」
他的目光停在某一頁,像是對照著病歷資料般地看著我。
「欸,不是耶。」
「真的嗎?」
他露出納悶的表情,再次翻閱著筆記本。
「張恩宇?」
「不是。」
「這不可能啊……」他開始碎嘴,雖然保持著看似專業的表情。
「請問,你剛剛說的那兩個人跟我有關係嗎?」
「嗯,確切來說沒有。所以妳真的不是邱紫瓊或者張恩宇?」
「對。」
「好的。」他拿著鉛筆在筆記本上註解著些什麼,也許是感受到曉筠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打轉,等待著他的回應。他飛快地飛舞著手中需要記載下的文字,並投以專業的微笑:「我想妳一定有許多疑問,不過請放輕鬆慢慢來,妳會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的。」他邊說邊將後續要寫的文字緩緩填上,並且往前將木門鎖上,此時曉筠的心彷彿也被那鎖上的聲音給圈住,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他自然看在眼底,露出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表情。他邊說邊移動,接著打開黑色公事包,並將它放在大木桌上,從頭到尾保持著他沒有要耍什麼花樣的肢體動作,以讓我可以相信他。
「這是什麼?」
「卡式錄音機,接下來的對談我們必須要錄音。」
「錄音?」
除了錄音這件事令人感到弔詭以外,
使用舊型的卡式錄音機錄音的好處令曉筠完全想不出來。
「好吧,你的疑問是『錄音』?還是那個老掉牙的類比式錄音法?」男子問。
「我想……都是。」
「錄音的用意是歸檔、管理、整理,當然就以現在的科技而言,這老掉牙的錄音方式是為了保障,另外方便我們『有系統性』地瞭解一下問題。」
「系統性地瞭解?」
「是的,瞭解妳,瞭解『妳們』。」
「我們?」
「嗯,願意喝下藥水的人們,right?」
「哦……」曉筠點點頭,所以類似是白老鼠一樣的『自己』,都得接受『這樣』的安排?
「好吧,王小姐。妳可能對一切都很困惑,但請相信我們,絕對會給妳合宜的解釋。」男子見曉筠正流露出困擾的表情時,清了清嗓子,從旁拿出耳罩式耳機戴上,似乎在監聽自己的聲音,將麥克風放在他跟曉筠之間,恰好是一半的距離。
「時間是8月15日,對象編號76,地點在模範社區A,說明員是『凱』。對象對於初步溝通的量級是2,並善於思考,外表十分出眾,可以預測是一切狀況都在掌握之中。」他望著手上的草稿,瞥著從皮製筆記本潦草字跡之中淡淡透出的訊息。
「先談談妳印象中最後的事情吧?」然後這位名為凱的說明員望向曉筠,右手拿著鋼筆,左手拇指及食指勾著橡皮筋,彷彿這份熟練不缺像她這樣的女子。
卡式錄音機內的磁帶旋轉,像是跳著芭蕾舞的音符,不停在曉筠腦海中播放。她躺在位於日式平房不遠處的hotel客房內。清理著早上「訪談」的思緒,一邊任意讓水流澆熄與撫平她內心的混亂與挫折。
距離這樣超現實的時間點已經過了快一天,原則上曉筠仍還處於一種現實與非現實交接的錯覺。自由往往都在最需要它的時候感受到其重量級的渴望,可當一切如你所想之時,那油然而生的食之無味卻佔滿了空虛的內心。
滿滿的、滿滿的,
而她還在回憶的是,那些將她喚醒的必要任務。
製作可能丈夫、小孩不一定喜歡的早餐,整理廚房、打掃家中、洗衣服、維持著這個家井然有序的形體,靠的是只有一人成員的行動專案,專案名稱是『職業家庭主婦』,每日堆疊那些微小又不讓人驚奇的日常小事物,集各種吃力不討好大成之心智的磨難螺旋。這樣的日子突然從曉筠的生命中抽離之後,她感受到靈魂的重量有了改變,少了多少磅她不確定,只感受到憂慮家事而因此這樣醒來的自己有些好笑。
她沒問清楚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或許她是在凱的眼裡看見,
「瞭解真相有時不在於好奇心,而是目的」。
凱告訴曉筠必須給自己放一天假,好好休息。手機關機,到處晃晃,因為這世界目前沒有人認識她,她就像是新生兒一樣,純潔無暇,如白紙那樣透白,這是一條全新的路,明天來的時候,會有很多事情需要開始重新打磨與認識。
下午曉筠在勤美B1服飾店草率地挑了幾件衣服,由於不確定自己應該要穿著怎樣的打扮,如果依照自己原始的年紀來挑,肯定會有兩件洋裝雀屏中選,但現在的她拿不定注意。最後她請店員挑了幾件簡單T shirt跟最近流行的寬褲。
然後在一樓的星巴克咖啡店喝了一杯星冰樂整理頭緒,隨意地經過美村路小巷中的髮廊整理了髮型,一樣拿不定主意。畢竟換了樣貌,過去完全沒有搜尋過這個年齡層該有的打扮。店員推薦了她近年流行的波波頭,搭配所謂的空氣瀏海,原本還有一個短瀏海造型給曉筠選擇,但自己從來沒試過短瀏海便做罷。接著再去熟悉的書店閱讀著人文的空氣,無意識漫無目的地的移動,彷彿像是一個空氣分子一樣,恣意地讓自己進行「布朗運動」。那樣沒有目的又沾染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雀躍,包覆著自己。
最後她下意識地用手機App搭了計程車到了那個熟悉的長坡附近,那是一個特定的位置才可以從高處看著熟悉的家。實際上她應該有辦法進去社區裡,只是熟悉的社區警衛已經在去年離職。現在任職的警衛可能很難說得通,不過想到一半時,曉筠不禁莞爾一笑,她忘記自己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王曉筠了。
晚間七點十分。此時的華洋應該剛補習回來吧?少數的經驗之中,偉庭有可能準備到家。他們有發現消失的自己嗎?還是像是單細胞生物地在自己打造的窠臼世界生長?只要自己打造的世界不會遭遇到變化,那一切都無所謂嗎?
正當曉筠這樣思考的時候,她看著61號3樓之2的大門倏地敞開,華洋像是若無其事地走出門,向下望著尚未開花的行道樹,拿著手機的他應該正在一如往常地瀏覽限時動態?不過與往常不同地是多了一份焦躁,並且來回在家門口跺步,此時偉庭從門口走了出來,不常對話的兩人竟然在家門口開始聊起天來?或者不一定是聊天?偉庭抓了抓頭髮,聳肩了一下。華洋不屑地回頭,偉庭大喊華洋的名字,但想也知道一名十七歲的青少年已經不一定會回應自己的父母親了。
『你給我回來!』
『你這什麼態度。』
這兩句話響徹了整條街或者是社區,雖然車流聲覆蓋了情緒化的句子,但在空氣中交疊的共鳴還是清晰地傳達到曉筠的耳朵了。當她注意自己的情緒時,已經發現兩行哭痕狠狠地在她臉上獨走。溫熱的水滴滑過臉龐,即便她是這個家最不起眼的背景,但還是無可取代的嗎?這個肯定的疑問句使她大哭不已。
回想至此,曉筠不禁在華麗的浴室裡,任由水流沖淡自己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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