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份備感艱辛的工作中,如果不是迫切需要那份工作(有其他的選擇),什麼樣的理由會讓你努力堅持到最後一刻?
魔鬼師傅初見面
有天接到通知,隔天有位日本工程師會來台灣,需要我支援翻譯兩天,於是我趕緊向現場的同事打探一下消息。據同事所言,這位工程師是幾年前來台幫他們教育訓練的「師傅」,大概四十來歲,是個嚴厲的魔鬼,所以一聽說他要來,現場同事也各個繃緊了神經。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第一次見面,這位大家口中的「歐逆(おに,oni,魔鬼)」工程師,以下稱之為歐桑,是日本人中罕見的高大型男子,目測一百八十公分跑不掉,足可入中年型男之列,只可惜那張嚴肅到令人發寒的面孔讓魅力減了大半。
一整天下來,這位歐桑都板著一張臉,一絲微笑都吝於施予,我自然也沒一刻放鬆。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同事竟說晚上大家要和歐桑一起共進晚餐,需要我這翻譯作陪。當然這是沒有加班費的,而我其實也可以拒絕,但是同事團團圍住我,展開你一言我一語的多面夾攻:「妳看我們語言不通,這飯怎麼吃呀!」、「他多嚴肅妳也見識到了,我們都是他徒弟不敢造次,需要妳幫忙緩緩場啦!」、「明天請妳喝咖啡嘛~」、「以後你們也要常打照面,來培養一下感情也好呀!」
見他們一個個比苦瓜還苦的愁眉臉,心太軟的我又覺得不忍,禁不起幾個大男人如此苦苦哀求,只好答應了下來。
從廠內陪著歐桑走到停車場,我們兩人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尬聊,面對這位不苟言笑的句點王,我最終投降閉上了嘴巴,默默忍受著在我們之間流竄的尷尬氣流。
冰火五重天
我們進入一家燒烤店,早我們一步先到的同事們已經開始烤了,所以我們一入座便有人奉上烤好的食物。大家烤肉的烤肉,吃肉的吃肉,席間靜默無語。我見現場氣氛冷清到難以忍受,靈機一動低聲問了問同事,「歐桑喝不喝酒?」緊張兮兮而反應慢半拍的同事們才驚呼:「對啦,怎麼忘了!歐桑酒量超好!快!」下一分鐘,餐桌上立即冒出了好幾瓶台啤。
幾杯黃湯下肚,眼前這位歐桑的臉部表情明顯舒緩開來,「果然日本人就該用酒攻嘛!」正當我暗自對自己的小聰明奏效感到竊喜時,歐桑突然開了話匣子似地跟我攀聊了起來,問起我大學讀哪裡,為什麼想讀日文、來公司就職多久了等等。
「進公司快半年了,其實不懂的還很多,所以今天一直向您請教,覺得蠻不好意思的。」(我一直找機會見縫插針厚著臉皮問問題,自己都覺得煩人……)
「我每次來,跟在旁邊翻譯的都不同人,妳這個職位的女生都待不久。」
「我不太清楚,但有聽說換過幾個。」
「我來台灣壓力都很大,畢竟是在語言不通的地方。雖然有人翻譯,但我知道妳們公司不願意多花錢聘請專業的口譯人員,都是妳這個職位的人兼當翻譯,所以有些日文能力不足,又是這個領域的外行人,在溝通上常常出現落差。因為不懂裝懂,翻譯時傳達上出了錯,也不是一次兩次......所以每次來台灣都很不安,深怕又出什麼岔子。」
聽到這裡,我胃一沉,心情直接滑進谷底,一臉抱歉地小聲回道:「真的很抱歉,我……」
「我還沒講完,妳不用急著道歉。」歐桑搖了搖手繼續說:「我會說英文,所以有時還可以用英文和現場人員溝通確認,但我有一位前輩叫信桑,他年紀大一些,完全不會說英文,他來過兩次吧,然後回去氣呼呼說打死不願意再來,所以每次出差這個苦差事都落到我頭上。實在很無奈。這次來,看到又是生面孔,老實說,我懶得理妳,反正下次來就又換人了。」
歐桑好像抓到機會般嘩啦啦地往我潑了一大桶苦水,我難掩尷尬之色。沒料到會面臨這麼強烈的直球,完全無力防守,直接讓球砸在我臉上。腦袋卡死,想不出能做出什麼回應,笑也笑不出來,只能像個犯錯的下屬似地安靜點了點頭,等待下一顆更猛烈的直球。
身旁的同事們見我臉色不對,也沒人敢出聲,安靜地吃著,眼光在我們兩人之間來回打量。而我,自然是一口肉也吃不下了,整個人像株曬不到陽光近乎乾枯的向日葵,頹喪地縮起肩膀,眼睛直盯著歐桑放在酒杯上的手指頭,覺得好累,掙扎著要不要乾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起身回家,寫辭呈。
「咳,我要說的是,」歐桑清了清喉嚨,「我很抱歉。」
「抱歉什麼?」話鋒意外的大轉彎讓我茫然抬起頭,視線再次對上歐桑。
「我今天……態度不佳。」歐桑用力吞了口水,不自在地換了姿勢,好像說出的話令他感到很難為情。
「喔,不會啦。」我勉強牽動嘴角給他一個微笑。
「今天確實失禮了。妳也知道,有些話說不太出口啦,但……我說這麼多,只是要讓妳知道,妳讓人覺得很安心。」(這是什麼迂迴的方式啊我不懂)
「可是......我也是機械的外行人,日文也不夠好......」
「我要說的重點不在於日文好不好。是態度問題。」歐桑急切地打斷我,「今天妳遇到不懂的地方,直接表明,然後改用英文講,或用妳那本筆記本邊畫圖邊溝通。妳沒有裝懂亂翻譯。還有,空檔的時候,妳在機台旁邊研究,一邊畫圖一邊跟他們(指了指我身邊的同事)問問題,然後再來問我那些名稱的日文是什麼。我看妳連中午吃便當時都還在翻那本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都是手畫的機械圖和中日文筆記。」
我們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我放桌上邊緣處以備不時之需的那本筆記,上面用原子筆寫著「機械用語寶典」六個大字,我突然困窘了起來,試圖用手肘去遮。
「還有啊,妳今天跟在我附近一整天,我下午蹲到地上去看下面的潤滑油機時,被妳嚇了一大跳。」
「咦?我做錯什麼了嗎?」
「妳居然就直接跟著我一起蹲下去看,後來還膝蓋跪到地上,直接伸手進去幫我把裡面那個轉接頭拔出來。」
(情境補充:當時因為歐桑發現那個地方的接合處在漏油,似乎是接頭磨損鬆動,所以要拆下另外裝新的,但他的手比較粗大,裝設潤滑油機那個位置旁的縫隙較小,手伸進去會卡住難以施力,轉了幾下後,他打算去找工具,我手很小,所以乾脆就伸手進去用力把接頭扭下來。)
「痾,所以呢?」我滿頭霧水,不懂到底有什麼好驚嚇的。該不會……「我那樣扭下來弄壞機台了嗎?!」
「不不不……(嘆氣)妳,穿著窄裙耶。而且那個接頭又油又髒,也不好拔!弄得滿手髒污妳也一臉不在乎。然後他們(同事)在搬什麼東西妳也跟著搬。」
「喔喔,髒了洗手就好了呀。大家在忙,我也不能光看吧?」發現歐桑並無責備之意,我又迅速從瀕臨枯萎狀態中打起精神來,把腦中寫辭呈的念頭暫且拋諸腦後。
「其實那也不是妳的工作,妳根本不需要這麼做。在妳之前那些幫我翻譯的女生,都是坐在機台附近的桌子旁休息,需要翻譯時我出聲才會走過來,翻譯完又走回去坐著。妳今天卻跟我在機台旁站了一整天,問題也問了一天。」
「你站著我也不好意思坐下,而且我是想說,不懂的地方把握機會趕快問。」
「所以我才對妳感到放心。以前有個女生,難得待快兩年吧,但是她最後一次幫我翻譯時,對機械用語的了解還是停留在第一次見面那時。我看妳這個性,相信以後會更好。妳不是我遇過日文最強的台灣人,但是個可以信任的人。我希望下次再來時,妳還在。」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歐桑應該也不會明白他說的那番話對我來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當每個人把我的協助視為理所當然時,有個人告訴我,妳根本不需要這麼做。當我懷疑自己的努力究竟有沒有進步時,有個觀察我一天的人毫不懷疑地說,妳以後會更好。當某些人總是說不需要我時,有個初認識一天的人跟我說,希望妳下次還在。
前一天的失眠再加上整天下來的疲累,緊繃的神經一下鬆開,有股暖流淌過心間,情緒瞬間湧上,霧氣迷濛了雙眼,我知道自己體內那個愛哭鬼快要衝出來了,趕忙握緊拳頭提醒自己不要失態,深吸口氣,極力讓聲音保持平穩地回道:「謝謝你的信賴。我會繼續努力的。」
那是歐桑第一次對我露出了微笑,隨即拿起啤酒杯喝了起來。
我感受到身邊幾位同事來回穿梭的無聲視線,那些蠢蠢欲動的好奇已經到達了極限。
「欸,妳怎麼好像要哭了啊?」
「我哭什麼哭?燒烤的煙啦~」我胡亂為自己的淚眼朦朧找藉口,並飛快為下一個問題想好了說詞。
「你們在聊什麼,講這麼久,翻譯一下啊~」
「沒啦,他就問我到職多久了,然後聊了一下在我之前幫他翻譯的人。要我再多加油。我肚子餓了,先讓我吃點東西嘛。」
同事們一臉懷疑,當下也沒再多問。有那麼幾分鐘,同事的對話在我耳邊流動而不入,我埋頭吃著東西,消化歐桑說的話,調整內心被激起的澎湃情緒。
對於在一次次挫敗中覺得自己無用而躲起來偷哭、離職念頭在腦海裡盤踞不去的我而言,歐桑的話,是溫柔的救贖。(什麼魔鬼?這位大叔根本是天使!)
「你們剛開始那麼嚴肅,看妳臉都垮下來了,我們都猜妳被毆逆教訓了」、「對啊,我們還想說要怎麼打圓場,但又不會講,結果怎麼後來氣氛好像又變好了?」、「那個歐逆居然還微笑耶!」、「哇靠,我們認識他這麼多年就沒看過他這麼搞喂(多話),你們到底講了什麼?」
聚餐結束後送歐桑回飯店,開車回公司途中,車上幾位同事還不死心一再追問,我也都隨口敷衍過去。因為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原因,我不想把那些對話翻譯給任何人聽,默默把歐桑最後說的那些話,收在了內心的小盒子裡,像是療癒人心的音樂盒般,在心情低落時拿出來轉一轉,回播一下,從中獲得些許慰藉。
信任之橋
隔天,歐桑又恢復為惜字如金的嚴肅人,我一度以為前一晚的那些話不過是乘著酒興說出的場面話,但是不難發現歐桑對其他同事依舊嚴厲,卻不像第一天那般緊繃,對我的態度也明顯和善許多。工作結束後,和同事一起送他去高鐵搭車,臨走前他一臉正經地對我說:「以後就多麻煩妳了,下次見。」
後來,有一次要偕同日本工程師一起到客戶廠房進行機台維修,因為事出突然,當時歐桑已到別國出差,所以換了另一位工程師來。我們開車到車站去接人,遠遠就看到日本人站在約好的站門出口附近,見他眉頭深鎖,我又暗自叫苦,「怎麼又來了一個嚴肅人!」,結果與他四目相交的瞬間,他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隨即掛上笑容往我方向走來:「妳就是黑眼圈吧?歐桑跟我提過妳。」
啊,這位就是傳聞中那位不會說英文而討厭來台灣的信桑了吧。終於見面了。
歐桑和信桑,每次要離開時,都會像約好了似的,很真誠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一聲「下次見」。我也像是在遵守一個重要約定般,沒有不爭氣地逃離這個職位。
與人相處時總是嘴笨口拙,內心卻很容易感性大噴發,別人的一些善意都能讓我亂感動一把,但是在職場上多次錯付真心後,讓我防衛的心牆越砌越高,但是感性的本質卻是不變的。讓我備受煎熬的是「人」,讓我感動不已的也是「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很奇妙,以往我以為信任感需要透過長時間的培養才會更穩固,但是這兩個年紀大我幾輪的前輩都寡言少語,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但我們之間建立起的信賴關係,卻遠勝過週遭日日共處的同事,在我缺乏勵志色彩的職涯中增添了一點正向成分,所以我更不想打破這座橋。
每次朋友問我為什麼這麼痛苦卻不離職,我都回說當作磨練,這是理由之一,而內心深處從未說出口的另一個答案,卻是為了那一次次的「下次見」。
後記:
提一個不算太題外的題外話。很多人都有個刻板印象,認為日本人酒後會對女生毛手毛腳。的確有這回事(朋友遇過),但我想幫他們澄清,不是「每個」日本人「都」這樣,至少我遇到的日本人都是紳士,別說動手了,連黃腔都沒開過。在職場上對我毛手毛腳的,反而都是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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