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短篇《救》2.瓦礫堆的冰冷道別｜真實事件改編

莊凱仲 Ivan

2021/07/20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伊凡短篇小說原創《救》第二章〈瓦礫堆的冰冷道別〉

《救》54屆國軍文藝金像獎文字類優選獎

「護士，這名患者快休克了，趕緊推進加護病房」，EMT送來了一名看似身體嚴重燒傷意識不清的患者，一名四肢纖細的女子，迅速俐落的將病床接過，往加護病房方向，一邊檢查各項指標數值，抄寫在旁的板夾上交給急診醫師接手。

「這已經是今天送來不知道第幾位傷者了。很多還是送到醫院前就D.O.A（到達前死亡）了。這樣下去是要死多少人啊…。」這名女子面露疲態說著。一旁的護士回應道「茹芬姊…，我早上看新聞說已經死了三百多人了，還不含早上十點後的統計。」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們的血庫血液不夠，得趕快跟捐血中心緊急調血才行。」廖茹芬焦慮地說著。

「茹芬姊，接下來我來處理就好了，你趕快去休息。你從半夜就來支援到現在了。我不希望你跟其他人一樣累倒了。」這名護士憂心忡忡地看著廖茹芬。

「我沒關係的。」雖然嘴巴上如此逞強，但其實廖茹芬感到自己已有低血糖的徵狀，畢竟已連續十二小時都沒進食了，她雙手撐著一旁的洗手台感到一陣嘔吐感。纖瘦的背影常讓人誤以為她是不是營養不良，確實她也常因為熬夜加班，日夜顛倒，讓她比婚前的模樣更加乾瘦。「學姊，你還是先回去吧。」護士學妹叨念著。

深知自己身體狀況不敢嘴硬。「好啦，好啦，我收拾一下就走。」她拿起手機時間確實比她想像中還晚，螢幕解鎖後看到先生言城傳來的訊息。她心糾了一下。雖然手指微麻，但不影響她在螢幕上打字「我剛下班，正準備回家休息。自己注意安全！」雖然霎那間，她自私的希望先生現在就陪在她身邊，不過她們彼此都知道，自己都是站在第一線的重要崗位。她扭動脖子，感到肩頸已僵硬難耐，她決定回家路上買碗粥，洗個熱水澡後倒頭就睡。

窗外救護車鳴笛聲與大型機械施工聲此起彼落，王品之緩緩起身望向窗外，太陽直射進來照在妹妹心渟的臉上。他真希望昨夜只是一場惡夢，但看著眼前像是被轟炸過的廚房，鍋碗瓢盆灑落一地，他知道這已經是不可逆的結果，就像遊戲一樣，輸掉的戰績是沒辦法重來的。

他感到頭部後方隱隱作痛，他俯身向前喚醒妹妹。

心渟雙眼微開表情看來相當不適「哥，好痛喔…。」「哥知道，哥也是，我們現在先去找爸媽，晚一點哥再幫你看一下傷口。」「好。」

兩人開始在家中搜索，每一間房間都找過了，仍找不到父母的蹤跡。但主臥房的棉被摺痕，明顯有人從床上慌張下床的跡象。「我記得昨晚他們有回房睡覺。」「我也是。」

他好像想起一件事，話也不說的走向客廳，開始在客廳中央崩塌的瓦礫堆中翻找。心渟走向前「哥，你在找什麼東西？」

「等等。」

男子不停的將瓦礫堆上可移開的木板、石塊往旁邊堆放。突然間，他停止了動作，跪了下來，背部開始不自然的抖動，似乎抑制著什麼。

「哥，怎麼了？」

「你不要過來。」品之向後伸手，阻止妹妹向前一步。

「噢，不要！」女孩從石堆中看到一隻毫無血氣的手向上仰著，五指微開。她認出腕上那隻紅色女錶是去年送給媽媽的母親節禮物。女孩癱坐在地上，酸澀的感覺席捲她的五官，斗大眼淚無節制的宣洩出來。「媽⋯⋯，不要⋯⋯為什麼⋯⋯。」品之緩緩將妹妹的頭靠在肩膀上，右手安撫那不斷抽搐啜泣的身軀。

「心渟，有哥在。有哥在。深呼吸，深呼吸。」直到那端身體不再顫抖，他用手擦拭掉心渟臉上的淚痕。「我們現在得先想辦法活下去。這樣爸媽才不會擔心，好嗎？」心渟不語，眼神向下微微點了頭。

品之站了起來，跑向窗外打開木窗，外面的街景並沒有比家裡的情況好到哪裡去，只能用斷垣殘壁來形容。他用盡全力嘶吼著「有人在嗎？救命！」喊了數聲，但施工機械敲擊石頭的聲響在空中盤旋著，似乎霸佔著頻道不讓任何人發聲。雖然他痛恨這個霸道的噪音，但也讓他感到興奮。「有聲音就代表有人在那裡！」確認機械噪音不再奏起交響曲後，品之用盡身體所有的細胞，大聲向外呼喊「救命，請來救我們！」，他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這麼希望別人關注他。

在災區爆發最嚴重的三多路上，一隊陸戰弟兄正在一處殘破的民宅，奮力的搬開一塊塊倒塌的笨重石塊，放眼望去石塊上鋼筋外露，雜著玻璃碎片、水管與機械零件。凌亂不堪的現場，像是遭受砲彈猛烈轟炸後的殘不忍睹。不過這裡不是戰場。

「誒，你們看我挖到什麼，夏美冰品店，齁，這時候好想吃一碗剉冰喔」一名隊員手中拿著一份彩色傳單嚷嚷著。周圍其他的阿兵哥開始附和說著「對啊，好想吃喔！」「什麼時候可以休息呀。」。

「我知道你們都很想休息，不過我們踩著這堆瓦礫下面，可能還有人奄奄一息等著我們救，大家再撐一下，晚一點就讓大家休息。」帶隊的上尉軍官林言城試著要官兵專注任務但不帶有嚴厲指責。畢竟凌晨五點就被叫醒待命，硬生生被派遣進行搜救任務，到現在一伙人已忙碌了六個多小時都不間斷。

一旁的中士王漢之跟著安撫弟兄的情緒，直說「大家越快把任務完成，下任務後我請大家吃冰。」弟兄們聽到要請客，各個心滿意足的繼續東翻西找。王漢之和林言城兩人相視而笑。

此時一隊四人的小隊伍踏著小碎步前來，笨重的綠色物流籃內裝滿了一個一個白色紙盒。「報告，下士邱冠耀奉命送餐盒前來。」王漢之向前查看往籃內瞥幾眼。「知道了，放到旁邊空曠地就可以了。」「報告是！」「放好了，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四人緩緩將打飯班料理的餐點放在泥地上。「報告長官，營長說如果你們還有需要，吃不夠的，再跟營部反應。」「好，知道了。」「長官辛苦了！我們先

回去了。」四人以三人一縱下士領隊的往大路邊走去。

「放飯了！大家用水壺洗洗手，就過來一人拿一個便當去吃。」大伙一陣歡呼騷動，似乎很久沒這麼期待打飯班送來的飯盒了。

林言城打開便當盒，映在眼前是肥瘦勻稱的三層肉，配上筍干、一道清炒高麗菜及滷蛋一顆。雖說不上是高級便當，但也足以慰勞身軀的勞累了。他大口扒一嘴的爌肉及白飯，醬油與米香在嘴裡交織，真是幸福啊。雖然飯粒似乎沒有很熟，不過這時能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飯盒還有什麼好棄嫌的呢？

林言城想起一次，老婆第一次煮飯時也煮出這種飯心硬硬的白米飯。他當時還取笑老婆是要煮義式燉飯嗎？夫妻倆鬥嘴的快活湧上心頭。「不知道茹芬她現在好嗎？應該也是很忙吧。」他心想，兩人受國家栽培，為的就是服務人民。他感到自己並不孤獨，心想在這危難時刻和老婆共同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心裡有一股暖暖的幸福滋味。「還是台灣菜最合我味」他對著空空的便當呢喃。

中午用餐後，林上尉讓大兵們在一處民宅歇息。他們將鋼盔放於腳旁，頭頂細短毛髮滿是汗珠，有人脫下上衣只著內衣乘涼，幾小時的苦力活，讓士兵們雙頰漲紅，四肢發軟。

林言城謹守分際，即便再熱，也硬穿著軍服未脫下。合身的虎斑迷彩服遮掩不住他結實的肌肉線條，渾厚的胸膛及腰板，搭配俊俏修長的臉龐，能讓不少女性心動羞澀。炯炯有神的雙眼及扎實嚴謹的言談，讓人信服他的領導。黝黑膚色間接證明他承受的嚴苛訓練。

他心想平時的鍛鍊讓這群弟兄能應付這些吃體力的任務，不過畢竟是人不是神，再這麼操下去也會累死。得讓他們休息一下。所以他並不苛求這群大兵休息的儀態，認為他們值得小歇一回，只要不被媒體或有心人大作文章就行了。

有的人倒頭大睡，有的則吞雲吐霧快活一番，有幾個則靜靜的發呆放空。就在這時，林言城似乎聽到遠處有呼喊聲。他令中士王漢之帶人前去偵查，不一回兒。王急忙的小跑步回來。

「隊長，好像有人在呼救。」

那一刻，林言城全身上下的肌肉又再次緊繃了起來。

「在哪裡？」

他隨手抓著鋼盔及對講機，朝門外跑了出去。

樓下傳來急促聲響，是粗厚鞋底在石塊上磨擦的聲音。「心渟，有人來了！」品之欣喜的探出頭向窗下望去，看到一群阿兵哥在樓下四處張望。「這裡，上面！我們在五樓！」品之用力揮手。

一名高壯男子見狀揮手向他們回應。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後，對方喊著「你們等著不要害怕，我們馬上就上去救你們！」

林言城暨興奮又緊張，他們終於發現有生還者，但這卻是第一次指揮救人。他拿起拐拐聯繫指揮中心，「這裡是九九旅搜救支隊報告，我們於搜救點編號G7附近發現年輕生還者，一男一女四肢健全可活動。所在民宅因坍崩堵住無法進出。我們開始實施救援行動。」

「嘶嘶⋯⋯抄收，請務必救他們安全出來⋯⋯嘶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