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最近常經過大湖,一直在想幾件四十年前兒時的事。 蒸汽火車頭,聽起來是一世紀前的玩意兒,但小時候在台北車站,我確確實實遇過冒著白煙進站的蒸汽火車。印象特別深刻的,還有大門外右手邊的公布欄,裡面總有幾張彩色照片,是闖越鐵軌被火車輾過的屍塊。回外婆家的儀式,通常是從仔細端詳這些照片的雞皮疙瘩開始。 媽媽是大女兒,家裡還有八、九個兄弟。她自認有唸書的興趣,但外婆認為女孩子唸書沒用,國校畢業就叫她不必唸了。媽媽當時想不開,到了村口河邊想往下跳,但不知怎麼在河邊睡著了;夢裏,神明跟她說了一些話,就打消了尋死的念頭。媽媽懷著憤恨離家出走,到台北的成衣工廠打工,偶然間遇到了我爸。那時客家人看外省人不是特別順眼,我媽為了惹娘家火大,刻意接近我爸,然後就自作主張在台北結婚了。 ——以上劇情其實有些模糊,過兩天還是要找媽媽再問清楚些。 我和妹妹出生以後,媽媽與娘家也沒那麼僵了,過年就會帶著我們回苗栗一趟。嫁給孤身來台的老芋頭,鄉下地方免不了閒言閒語,回家也格外重視行頭送禮。我得穿著西裝,妹妹穿著洋裝,彆扭的三轉五轉風塵僕僕到外婆家。下了火車換客運——為什麼苗栗的公車要叫新竹客運,一直是小時候心中的一大謎團。 和蒸汽火車頭並列的鮮明記憶,就是石子路。台 72 線快速道路開通後,第一次開車從公館交流道上快速道路直達大湖,我震驚得無法置信。雖然當時已經開了二十年車,但從沒有到苗栗走走的念頭,只因兒時對苗栗交通的慘烈印象。那時也還沒有冷氣公車,走在舊台三線石子路上,每扇開開關關的鋁窗都在瘋狂跳動,從火車站到大湖簡直是嚴峻的酷刑。尤其年節常沒位子,想到這路程,台北車站門口佈告欄的屍塊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一路顛到進大湖,終於出現柏油路。中正路上的客運站現今除了外面多了間 Seven,站體幾乎還保留著原樣。到站後,乘客下車透個氣,媽媽也到街上補兩瓶竹葉青,再開車時原本已經大包小包的,又多了幾罐。大湖鎮外是一座橋,過了橋後奢華的柏油路面再度消失,繼續顛往不遠的新開村。 外婆家的站牌在新開後兩站,叫行易橋。橋頭有間雜貨店,有當時村內唯一的冰箱,和手搖電話機。現在想想,可以理解走十分鐘路到雜貨店去打電話,但接電話到底是怎麼完成的?這還是個從小未解的謎。 離開大湖沿著現在的台三線,沒幾分鐘就來到媽媽的母校新開國校。我開車試著尋找記憶裡的行易橋和村舍。三轉五轉後,馬路消失在水面中,半個新開村連同行易橋,已淹沒在鯉魚潭水庫裡。外婆家遷往大湖鎮上,媽媽因故再也沒回娘家,外公、外婆陸續過世,感情原本就淡薄的兄弟也接連離去。 行易橋頭到外婆家的石子路是個上坡,路邊田埂有個小小的矮亭,除了供奉土地公,桌下還有一尊虎爺。一次從雜貨店回外婆家途中,遇到一陣驟雨,我狂奔躲進亭裡,轉頭瞄到虎爺前面供著一塊糕。 我還記得那在等雨停的漫長聊賴裡,盯著甜糕口水直吞,止不住想像中的客家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