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國的崛起,對很多人來說,宛如一個後現代的魔術。一群缺乏專業訓練和高科技武器的武裝平民,透過新興的網路平台串連,居然能夠攪亂以美國為首的世界強權在中東所建立的秩序,數年之間居然沒有一個國家有能力平定他。伊斯蘭國去中心化的組織方式,讓美國過去對付恐怖組織首腦所擅長的突襲斬首作戰無從發揮。而伊斯蘭國跨越疆界的軍事行動,也讓侷限在傳統地緣政治衝突的先進國家精英跌破眼鏡。
在這些刺激下,很多人開始產生一種錯覺。認為伊斯蘭國的崛起代表了一種嶄新的戰爭型態出現,甚至是揭開了一個歷史上的新時代。某些人創造一些新的詞彙來形容這樣的新時代。比如「戰爭日常化」或是「日常生活戰爭化」。
但我為什麼說這樣的想法只是一個錯覺?原因在於,伊斯蘭國帶給「現代」政治與軍事觀念的衝擊,並非源自於某些更嶄新的東西。相反的,伊斯蘭國所代表的,反而是對國際政治軍事中「現代性」的解構。而且促成這種解構的力量,來自於某些更古老的東西。某些我們在「現代」政治與軍事觀念中已經遺忘,但實際上卻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Photo Credit: Morning Calm Weekly @Flickr CC NC-ND 2.0
伊斯蘭國的出現其實是在提醒我們,當我們已經習慣了現代國際政治與現代軍事行動的遊戲規則,並習以為常地依循這樣的規則來分析現實世界時,我們卻遺忘了某些非常重要、也非常基本的東西。
伊斯蘭國之所以難以撲滅,部分原因來自於他的行動超越了「現代」軍事戰爭的規則。但我們如果回到歷史中,我們可以看到,所謂「現代」的戰爭觀念,源自於19世紀克勞塞維茲的《戰爭論》,以及約米尼的《戰爭藝術概論》兩大源流。但這兩本巨著的分析基礎,是法國大革命後所引發的拿破崙戰爭。
而拿破崙戰爭發生的背景,是「西發利亞條約」簽訂150年後的歐洲。眾所皆知,西發利亞條約的簽訂,是現代政治概念中「主權國家」與「國際關係」的發端。也因此,無論是《戰爭論》或是《戰爭藝術概論》所描述的世界,都是主權國家,以及以主權國家為單位的國際政治規則,已經發展完備的世界。
1648年西發里亞和約確認儀式。Photo Credit: Public Domain
在這樣的世界中,武力已經被主權國家給收編壟斷。所以克勞塞維茲才會說出:「戰爭是政治的延續」這句名言。在這樣的架構中,戰爭也只有兩種形式:一種是以主權國家為單位進行的國與國戰爭,或是國際聯盟間戰爭。而另一種則是國內的各個勢力以爭奪「主權」為最終目標的內戰。
隨著約米尼跟克勞塞維茲思想,影響了拿破崙戰爭後法國與德國這兩個歐洲中心(嚴格來說當時還沒有「德國」,而是「日爾曼地區」),德國與法國基於這樣的軍事思維,進行了「普法戰爭」與「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兩場重構歐洲權力的大戰。而其他國家的軍事研究,則透過對上述兩場戰爭的研究,間接繼受了克勞塞維茲與約米尼的軍事思想。於是這樣的軍事思潮,也隨著而人們對現代「主權國家」、「國際關係」的接納而風行了全世界。而正是這樣的傳承,建構了我們對「現代戰爭」的觀念。
但是當人們接受了這樣的「戰爭」概念時,卻似乎遺忘了,在人類歷史上,戰爭被「國家主權」收編,其實也不過就是從1648年西發利亞條約簽訂後至今,短短350多年的光陰。在歐洲以外的世界,接受這種「現代戰爭」的時間更短。某些地區接受這樣的觀念,已經是20世紀兩次大戰的事情,距今也不過就是兩代人以前。
Photo Credit: Jayel Aheram @Flickr CC BY 2.0
在人類多數的歷史中,戰爭其實一直是生活化的,甚至應該說兩者本來就是一體的。部落衝突、寨堡械鬥、族群戰爭、宗教戰爭、王朝氏族間的血戰,戰爭的發生可能基於日常生活的各種原因,甚至是農民爭奪水源這樣的小事。從歐亞大陸的民族、文化史來看,戰爭的規模也是可大可小。小自村落間的衝突,大到造成整個世界級規模的民族遷徙。戰爭與暴力從來就是跨越種族、文化、政治疆界的存在。其實我們應該說,戰爭被主權收編,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是人類一直努力收服、控制暴力,將其趕出日常生活,用國家機器來馴服他的結果。
因此伊斯蘭國並非開啟了什麼樣的新時代,而是他將舊時代暴力的幽靈,重新召喚回我們所身處的世界。但我們該問的下一個問題就是,究竟是現代政治的發展出了什麼樣的問題?才會讓這頭早已被馴服的猛獸,又重新被釋放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伊斯蘭國對現代性的解構,便是起源於他重新召回了古老的幽靈,逼我們必須反思我們的「現代世界」究竟是出了什麼樣的問題。
下一篇將會試圖來談這樣的問題,並嘗試來談解決的方法。
延伸閱讀:
封面圖片來源:DMA Army - Soldiers @ CC NC BY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