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十六)悍匪

2017/06/0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當天晚上,曾大奇約了李振源到一處幹部會所裡,一起放鬆一下。李振源按地址找到位於南區的新店溪畔,穿過曲窄的小巷,他從大門一看,是一處日式庭院建築。他依稀記得以前日本時代這裡也是一家餐廳,不過當時能來消費得起的,都是日本人。他穿過竹門和邊上的燈籠店招,店招寫的是南區幹部招待所。

 

走進院裡,可見庭園樓閣,園是日式園林,有綠地青草,矮叢石凳,奇石水塘,流水,竹塀,有小橋,有鯉魚,腳下是墊腳石,穿過耙紋的砂地,園有石燈,屋子裡燈火通明,弦音笙歌,屋樑繚繞。

 

曾大奇在門口吸菸,旁邊還有幾個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曾大奇的朋友,因為他們在那裡像是中學同學一樣沒個分寸的笑鬧逗玩。見到李振源,曾大奇大叫:「振源兄,你可來了。你沒到,我們都不敢先進去。」

 

曾大奇順手搭了李振源的肩膀,和一幫兄弟就走進了屋內。只見屋內人歌喧嘩,站著舞蹈的女人個個身材高佻,音樂是朝鮮音樂,仔細一看那些穿著朝鮮傳統服裝的長腿美女都是白色人種,從像貌上一看都是近似高加索種的俄國人,地上坐的都是穿著毛裝的幹部。帽子皺巴巴的壓在屁股下。中央美女跳的舞不見得就是傳統的朝鮮舞,又有其他中亞之間的型式,搞得有點不倫不類。但她們的舞姿嫚妙,身材火爆,看得現場所有男人都全身酥麻。

 

「這是什麼地方,在如此時刻還有如此活動?」李振源問。

 

「今天特地帶兄弟來放鬆一下。這裡就是著名的南局招待所,是部會級幹部才能來的地方。剛才兄弟能進來,是我們幾個站在門口,打過招呼,否則兄弟從小巷穿進來時就有許多暗哨阻止你了。」曾大奇道。

 

他們找個空位坐下來,叫了燒酒,盤腿大喝起來。喝了幾盅,才換上伏特加,又開始上菜。俄式大餐,有大列巴,濃湯,俄式烤肉,大大的肉塊,也不知這飢荒時刻哪裡來的這些食材,李振源嘖嘖稱奇。席間大家唱著國際歌、俄羅斯革命歌曲,本來跟俄國關係搞砸之後是禁曲的,但這裡卻是可以唱的,他們可能認為新任的俄共總理不能代表俄國的精神傳統。最主要是不能壞了史達林在二戰中對毛主席的光明協助這不容抹殺的歷史。

 

菜都吃了幾道,喝也喝得臉紅耳赤,現場招待的一位朝鮮大媽走過來,在曾大奇耳邊低語了幾句,曾大奇滿意的點頭。朝鮮大媽走回去從房裡帶出幾位更加妖冶的白俄女人,坐到席上。他們在朝鮮服裡露出白晳無瑕的修長雙腿,紅唇和謎一樣的藍色眼睛。

 

趁著嘈聲和大家注意力落在白色長腿美女上,曾大奇道:「據我所知那個前處長吳吉,私生活乏善可陳,他的背景是一位軍方大將,解放戰爭期間吳吉做他的通訊勤務兵,在摩天嶺戰況極為匱乏慘烈之時,仍不使通訊中斷,立了戰功,復員後跟著大將到鐵道部,大將做部長,他一路躋身到鐡道部處長,他背景非常硬,可以說連雞巴毛都硬。」「他做事積極投入,總是在最艱苦的第一線,從無怨言,可是就是有一個毛病。」曾大奇悄悄到李振源耳邊說,好像別人聽得到似的:「吳吉喜歡賭兩把,這在新時代可是不允許的。」說到這,李振源還想問下去,只聽見一陣甜軟之聲:「各位領導,小女子這杯先敬毛主席,」五位白俄藝妓齊聲道,然後眾女一飲即畢。李振源想要再問,只見曾大奇已經把注意力轉到這些女蛇身上。

 

李振源很驚訝她們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還帶有點台灣口音。然後她們第二杯敬大家,催討喝酒。酒過三巡之後,女子們開始伸手輕撫著男客的胸膛,李振源感到他們又白又長的手即冰涼又細嫩在自己胸前劃來劃去。他想到自己的妻女正在囹圄之中,還有一個等待著他、獨處空閨的陳淑惠,但這些歉意很快就化成了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懸想,被巨大的慾望淹沒了。他看到對面的朋友已經伸手進朝鮮長裙裡撫摸那些女人的大腿,李振源還妄圖站起脫身,但被小姐拉了下來,他答應了一聲,便跌坐在白俄女人的懷裡。

 

他半夢半醒之間,看見自己與一白蛇糾纒在床地之間。白蛇背上刺著刺青,仔細看卻是朝鮮傳統的怪獸,他一邊激烈的與她雲雨,一面好奇的問為什麼她身上刻著韓國鬼怪,白俄女子道,她的父母是在朝鮮半島生活的俄國人,蘇聯革命後,他們留在了當地,戰爭末期她出生,父母卻被快吃敗仗的日本人抓去槍決當作報復。戰後美國人佔領,她輾轉跑到台灣來,遇上蘇聯友誼聯社,就混著加入,最後淪為表演人員。李振源一聽,什麼表演人員,都是外交辭令,這些女孩其實就是蘇聯送給毛澤東的禮物,做為懷柔之用,毛主席肯定自己每個都享受過了。不過在溫柔鄉之間李振源也無暇顧及其他,他也沒有俄國女人的經驗。他發現白種女人的乳房有種羊奶香氣。她們的身體有種乳酪蛋糕和布丁的新嫩。與白種女人歡愉跟與台灣女人之間的差別,李振源想來,是白女人像是沉睡的野獸,一旦聞到性,原始慾望整個爆發起來,一般的亞洲男人還真受不了。完事後,他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感覺到天旋地轉,是一陣地震。

 

他張開眼睛。定神一看是柯吉正在搖晃自己。

 

幹嘛?做什麼!

 

李振源看著旁邊睡覺的白俄姑娘,又看著柯吉,心想柯吉明白。也就沒有多做解釋。

 

「二小時前,一群武裝歹徒闖入農民合作社搶走許多現金和原料,現在正在逃逸當中。」

 

「你想説什麼?沒有看到我正在休息嗎?」

 

「科長,局長找不到你,正發著脾氣了。」

 

「幹您娘!」他這駡並不是指柯吉,柯吉明白指的是什麼意思。

 

李振源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瞪著床的頂紗,仔細一想,還不能得罪有司。怎麼著也得收起自已放肆的那話兒,規規矩矩做回個人。

 

他親吻了睡熟的俄羅斯姑娘,想到她們也都是一路坎坷而來,幾千公里,離鄉背井,受到俄共發配支援毛主席,沒有想到毛與俄共鬧翻,她們的父母被遣返,女兒作為人質最後落入淫窑。而眼前這位則又另當別論,當年她的父母沒有在蘇聯革命後回國,說不定家族背景都是舊時代的沙俄貴族吧?

 

他忍著頭重心偏向一邊,好像頭本身失去重心,全部身體中樞神經系統的混亂:認知、體溫、平衡感。勉強支撐起身體,坐起在牀沿,他真正的需要是躺下,先不談跟那白色女人的私混耗了多少精氣神,要多少休息恢復,他喝了日本燒酒三大盅又喝了不知多少斤兩的伏特加烈性地獄之液,他需要好好躺下大睡一覺。柯吉拿來散在地上的衣務遞交給李振源。他傻在那邊不知從何進行下個動作。

 

柯吉也算是能理解李振源,這個人除去對自己有恩,也是個可憐的人。第一他夠寂寞,身邊沒有個女人照顧他,妻女都被關押,如同刀俎上的魚肉⋯⋯他的家族死的死傷的傷,現在就他一個人面對這世道,或者說面對各方面的崩潰,他的家族本來這麼龐大……

 

柯吉索性體貼幫李振源穿好衣服,帶他離去,李振源臨走前還堅持一定要再親一口俄羅斯姑娘,走起路來危危顛顛。吻完後,他深深入情地看著她,心想她只比仙仙大個十歲左右⋯⋯

 

偵防吉普車急馳在台北的路上,柯吉用無線電接收各單位情報消息。各地偵查站回報,歹徒現正正逃往東區一處工廠方向。李振源半夢半醒,臉上是麻的,仍清醒地下令直奔該處。柯吉滿是擔心,科長兼行動隊長這樣的狀態如何能應付眼前的大案。首都警察局新任的女書記官要是知道了這個情形,他們肯定全完了。

 

他們接近東區工廠時,李振源感覺到胃酸過多。這是一片兵工廠區,夾雜著其他的國營工廠,白天冒著煙,空氣頗不好聞。這幾天國慶假期,工廠停工。

 

無線電傳來情報,歹徒有五人左右,擁有槍械,搶劫時槍殺了衛兵和保衛人員兩人,屬於極度危險人物。至於他們的身份至今尚在查證中,不過情報機構不斷傳來新的消息,他們已經知道匪徒打劫用了AK47,先遠距射殺衞兵,再近距離接觸保衛人員並格殺。

 

這幾個簡單的信息拼湊出來,歹徒經過專業訓練,可能是警察或是軍人。李振源癱坐在偵防車副駕駛座。他問:「帶了多少傢伙?」

 

「標準配置,四把短的,一把長的,子彈各二百發。侷限型手榴彈四粒。」柯吉道。

 

「通知局裏馬上派出支援,三組偵緝隊,一組特勤部隊。」

 

李振源點起菸吐了一口,試圖緩解偏頭痛。但是不起作用。無線電台傳來消息,歹徒闖入了一家位於基隆路上的國產電視機廠。李振源道:「國慶假期,工廠也不上班,在工廠剛好是圍捕的好地方。」

 

柯吉闖了幾個交通號誌燈,十分鐘左右就到了現場。大門前掛著木頭牌子,寫著國造台北電視機廠。大門是敞開的,警衛室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燈光。

 

李振源與柯互看了對方一眼,猜測警衞被脅持,而且他們一定往經理室或財務單位前去。因為那裡有保險箱。

 

此刻李振源盤算著,支援部隊最快二十分鐘才能到達,若是確認歹徒手中有人質,二十分鐘的變化很大的。他應該跟進查清事實,但是他跟柯吉只有二人,必須非常低調觀察。

 

偌大的工廠並非全黑,有些區域燈乃亮著。二樓能夠俯看全場的有一排辦公室,其中一間是亮著燈。走廊上還有荷槍警戒的搶犯。李振源向柯吉示意各自從不同方向接敵,窺探犯罪核心。只有他們最接近犯罪事件,愈多情報對採取策略愈是有幫助。

 

李振源心想,這批匪徒搶劫,又殺害無辜,很可能殺害人質。如果這種情況發生,那是絕不允許的。黨在政策上也從不與歹徒談判,一般來說上頭要求盡量在現場格斃,避免擴大影響⋯⋯

 

李振源明白因為政策如此,所以武裝歹徒通常一定會成為亡命狂徒,因為他們沒有退路。

 

他和柯吉從工廠外部另一邊,踩著貨架爬到外部的窗口窺看。房間裡有四人,三人手上有槍,一名被狹持,顯然是警衛人員。

 

持槍匪徒走廊有一名,裡面有三名,這樣才四名罪犯,可情報說有五名?另一名在哪裡?李振源和柯吉同時回憶,剛才從工廠進來,到辦公區,並沒有見到可疑人物,也沒在門口見到把風的,那麼這人去了哪裡?難道是情報錯誤?

 

「操你大爺的,你再不說保險箱的位子,老子一槍殺了你。」一名慓悍的壯漢用槍托猛擊警衛的胸膛,警衛被打的退了三步。其他兩名歹徒從後架住警衛,再往前靠進打人的傢伙。李振源和柯吉判斷,此人應該是匪首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負責大門門禁。」警衛唯唯諾諾。

 

接下來只聞一聲槍響。匪徒對警衛的膝蓋開了槍。警衛倒地哀號。

 

「你有幾條命跟我玩?我這彈閘裡有30發子彈,你有四肢,一個腦袋,五發你就完玩了。你想忍受多少痛苦?警衛同志?他們給了你多少錢讓你如此賣命?」匪首道。

 

倒在地上的警衛表情痛苦的回道:「我只是被告知每個鐘點要來工廠內部巡邏。」

 

「有沒有說重點是巡哪裡?」

 

「這一排辦公室一定要我巡。其餘我真的不知道。」

 

「你可是說真話?」

 

「絕無假話。」

 

「你摸著良心發誓。」

 

「我對毛主席發誓。」

 

匪首苦笑了一下。

 

「這樣,你也沒什麼作用了。你看到我們的樣子。我不能留著你。」說畢一槍擊穿警衛的腦門,血花四濺,警衛悶聲倒地。

 

李振源和柯吉看到這一幕,知道他們是亡命之徒,是無法跟他們談判的。李振源估算好與歹匪的的距離,和匪徒尋找保險箱的可能走位,他伏好射擊位置,跟柯吉比了手勢。他們相當有默契。

 

李振源等歹匪走到最佳,立馬開了第一槍,匪徒倒地。柯吉第二槍打中匪首,但只傷了對方的手臂。兩名匪徒逃散,奔出辦公室,從二樓一躍到一樓,躲入工廠生產作業區。

 

李振源向柯吉比了手勢,要他在出口扼守據點,同時對付那名沒有受傷的。李振源自己則追捕匪首。

 

他衝向工廠電視機裝配線上,看見歹徒逃逸的方向,一路快速跟隨。歹徒不時回頭對後方開槍,聲響火花四濺,李振源不甘示弱也回擊,但都沒有射中對方。但他已把兩名匪徒基本逼到工廠的角落,只要工廠沒有其他出入口,他們是逃不出去的。李振源抬頭一見,看到廠房很高,只有高窗,但沒有後門、側門。

 

與匪徒對峙了三分鐘,匪徒丟出了手榴彈攻擊。李振源雖臥倒在地,也被震得頭腦嗡嗡作響。爆炸後現場一片混亂,柯吉那邊也在開槍,不知戰狀如何。

 

李振源繼續還擊,他帶的彈藥充足,雙方就在工廠裡相互開火。只要時間拖得夠長,支持部隊就會包圍此地,到時悍匪插翅也難逃了。匪首見自己被圍住,就亂丟了五六顆手榴彈,炸得機器支離破碎,想趁機壓制突圍,但李振源就是不放過對方。匪首氣極敗壞,便將幾枚炸彈一起引爆,把工廠牆壁炸出一個洞來,立馬鑽了出去。柯吉那邊槍聲也大作。此時李振源聽到警車鳴笛聲。

 

他追出洞,已不見歹徒身影。

 

大部隊人馬圍住了大門和工廠,柯吉那裡堵住的一個歹徒,成了困獸。警方向他喊話,要他放下武器。他用槍擊回應了包圍他的人。

 

雙方僵持了半小時,匪徒和警察相互開了有一百多槍。然後是靜默的十分鐘。

 

最後在機器後頭傳出槍聲。明顯是歹徒自我了斷了。

 

公安部隊清理現場,發現樓上被槍殺的警衛屍體,樓下靠近門口一名歹徒自栽。匪首成功逃逸。還有一名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的歹徒仍不見身影。令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在工廠作業區,還發現了一名死者。脖子中彈。

 

後來工廠主任趕來現場,指認出這名死者是工廠的工人。他因為家裡窮,所以放假前向辦公室申請假日來加班,賺取獎金,沒想到死於這場槍戰。

 

主任說,這名工人全家都靠他微薄的收入支持生活。現在他死了,他們家更慘了。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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