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亞庇坐早晨五點多的班機飛回香港,原本打算補眠,卻無法安睡。 在機場巴士上,我一路上看著石屎森林搭建的香港,心裡想著,同樣是海島,遠處有山,路邊亦有芭蕉樹,為什麼感覺竟和沙巴如此不同呢?從熱帶叢林大屋和無邊的海底中醒過神來,眼前這個高度發達的城市,擁擠的人群,居然全然不顯得可愛了。現代文明,使人疲憊。 我在香港微冷的初春時去了大馬,回來時香港已經入夏,但陽光還是比大馬柔和許多。 沒有去吉隆坡、檳城,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在東馬的沙巴州,把沙巴首府亞庇的加雅街逛透之後,就去了常被菲律賓海盜光顧的潛水勝地仙本那。 大馬是一個盛產故事的地方,移民多,多元文化在此交融,碰撞出許多具體的傷痛來,讓每個人的故事都很有重量。 我們在亞庇遇到兩位華人德士司機,一位李大哥是第四代移民,還有一個祖籍天津的大叔是第二代移民,後者混得好一些。李大哥的手上布滿傷疤,嚇我一跳,差點讓我以為自己上了黑車。他是性子太野的孩子,小時候在亞庇讀華人學校,整天逃課,背上書包里不放課本,放的是替換衣服。一到學校,他不去教室,跑去後面的小山坡,把書包藏起,就出去瘋玩,到放學時間了,就回來把書包挖出來,換上裡面的乾淨衣物,似模似樣地「放學」回家了。 長此以往,他父親知道,一氣之下送他去了沙巴內陸的一個姨媽家,姨媽家有可可園,他就在園子里混大,至今仍記得可可發酵時散髮的臭味。 他也上學,但中學的男孩了,鬧得更大,打了兩個老師,很快就被退學了。「那時候啊,我爸爸3個月不跟我說話。」他自嘲地笑著說。家裡不再管他,他就出去工廠,做打鐵的學徒,留下一手傷疤,又輾轉做過木工、銷售,最後當上了德士司機,算是穩定下來,但已年過40了。沙巴一半人口是穆斯林,一半是天主教徒和佛教徒等,他卻說「我只信我自己。」問他怎麼不結婚,他嘆口氣說,交往過一個華人兩個印尼妹,「我還是選擇自由」,話說出口,又是爽朗,也像逞強。 在亞庇市中心最熱鬧的加雅街,生意最紅火的幾家食店都是廣東肉骨茶、海南雞飯,或是中式的豬雜面,當地稱為「生肉面」。飄著豬肉香氣的街道上,毫不避諱地行走著包裹全身、只露出眼睛的穆斯林女子,她們會走進不遠處的清真餐廳,吃本地的咖喱和炸物。這裡和吉隆坡、檳城不同,沒有顯著的排華勢力,倒是因為歷史遺留的領土爭議問題,曾和菲律賓武裝組織阿布沙耶夫有過交火。就在離開仙本那的同一天,我在亞庇的Sunday Market報攤上見到包括《星洲日報》、《亞洲時報》在內的所有華文報紙都有一樣的頭條:4名華裔船員在仙本那附近海域被菲律賓海盜綁架。 海上的遊民 到達亞庇的第一天,李大哥就再三提醒我們,晚上不要去海邊,因為那兒有很多「做了壞事就跑的菲律賓人」。在仙本那,民宿的葉老闆聽著英文歌,一邊悠閒地製作手卷香煙,口中卻冷冷地揭露,那些在漁船和潛水艇上身材健壯黝黑的青年船工,儘管看起來鮮活、能幹,卻很有可能是菲律賓來的偷渡客。「他有身份證嗎?很簡單,你讓他拿出來給你看看。很多人在這裡長大也沒有用,沒有身份證。」老闆說。 偷渡客需要打工糊口,而雇主需要廉價勞工,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有了不少菲律賓偷渡來的船工。《南方週末》曾在2014年出過一篇特稿,就講仙本那的菲律賓難民村。 他們沒有陸地可依靠,就模仿大馬當地的海上遊牧民族巴瑤族,在海水淺處打樁下去,用木材搭建水上的小屋,以單槳的小木舟為交通工具。許多人已經是難民二代三代,生在大馬,長在大馬,但「沒有身份證」仍極大限制著他們的命運,捆綁他們世世代代只能在海上的灰色地帶從事打漁,或是旅遊業的工作。 在仙本那,我就遇到一個這樣的船工,他長著一副酷似南歐人的五官,但膚色極深,叫自己作「kid of the sea」。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菲律賓偷渡客,老闆起過疑心,我曾問過,他答不是,然而未知真假。他26歲,5年前曾去亞庇發展,和6個朋友一起學習變魔術,在街頭走穴。城市的生活終究不適合他,他還是回到海上,做了一名船工。得益於仙本那在潛水界逐漸崛起的盛名,潛水遊艇對船工的需求大增,他精通水性,不帶氧氣罐和腳蹼,可以憋著一口氣在水下做一分多鐘的free diving,是非常合格的潛水船員。 船工的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晨八點多,在船上準備足夠使用一天的氧氣罐、食物和水,9點出海,去一兩個島,下午四點多回來。海盜出沒導致仙本那附近海域仍在實行宵禁,夜間必須停止一切海上活動,因此落日夕陽,都必須回到陸地上看了。若是遇上浮潛的遊客,他就可以下水帶浮潛。如果不巧,一船都是專業的深海潛水者,就用不著他下水,他就只好和船長一起留在船上,百無聊賴地在海上漂著,等待潛水客從水底回來。 他喜歡潛水,但因為識字能力有限,不能通過深海潛水的理論測試,就無法潛入仙本那最美的西巴丹海域,看深達數十甚至數百米的海底有哪些大魚。然而淺海的一切他都認識,水母、海膽、珊瑚、海星、海馬、小丑魚、大海龜、鰻魚、海參……在海裡的他,就像人魚一樣自在,然而回到陸地,他很快就淹沒在灰色的人群當中。 我一度覺得他十分可憐,他帶我們在海上登山,卻只在電視上見過纜車,出生以來只在熱帶,也沒有見過雪。離開之前我對他說,如果有一天他去到中國,我可以帶他看雪,但轉眼我就想到,他也許沒有身份證,根本無法出境吧,更何況機票的價格不菲。不過誰說他見識過的世界就比我們小呢?海洋如此廣闊,他上船能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辨別風向和水流,下水能辨識海中一切可愛或危險的生物,他見過的珊瑚,怕是比城市人搭過的電梯都多吧!我們只是認識陸地而已,他卻認識海洋,是kid of the sea。 一顆疲憊的星 好幾年前看過一部傻傻俗俗的大馬電影,叫做《初戀紅豆冰》,大概是講一個青年如何記憶他在檳城度過的青春期,以及幾乎佔據整個青春的壞壞少女。記得是李心潔扮演那個少女,用有毒的水養鬥魚,所以打遍檳城無敵手。那部電影有一首主題曲,歌名不記得,這幾天在大馬,卻總是想起當中的歌詞,就是這一句:「你是洶湧的海浪,我是疲憊的沙灘」。這裡的天氣是充斥著冰飲品的,頭髮洗完也確如電影中一般,乾得實在很快,風筒很多餘,有一台小小的電風扇就足夠了。 白天坐船在熱帶的河流中穿行,奮力和岸上的馬來小朋友互相揮手,窮人富人,都在叢林中建造大屋,晚上9點就睡覺,專心造人,真好啊。夜裡河流就變了樣子,不再是綠色了,但一片漆黑中,竟閃現出大片大片的螢火蟲。同伴與名為「花生」的導遊互動頻繁,我們還因此從他手裡接過一隻螢火蟲在掌心細看,實在爛漫感人。再高一點,樹叢頂上那些更為閃爍的就是帶狀的星辰,原來熱帶雨林中的星星是不孤單的,小的挨著大的,暗的襯著亮的,簡直成千上萬。 我想起行前,和室友討論,是否有某些人與事能夠重新點燃我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世界的好奇。戀愛也許可以,書本和電影、音樂、畫也許可以,但原來最有力量的卻是自然本真。我又想起一句俗俗的歌詞,來自我很喜歡的電影《星空》,好像有點誇大其詞,但那一刻卻真是這樣的:「細數繁星閃爍,細數此生奔波,原來所有所得所獲,不如一夜的星空」。 港島的夜晚是甚少見到星星的,因為地上太亮。海岸線被燈光人為地勾勒出來,界定了陸地的邊緣。早晨醒來,海水也是藍的,但只有一種藍色,而仙本那的海水卻有四種顏色。當我住在高空的小盒子里,對著電子屏幕敲打這些胡話的時候,亞庇和仙本那已經進入徹底的黑夜,船隻、船員、漁民、德士司機,都早已睡去了。回到香港後,我忍不住在手機上問那個26歲的船工,是更喜歡陸地還是海洋。他說都喜歡,但只有在海裡的時候,「I know who I am」。 (原文刊於星洲日報副刊《星雲》) 所有圖片來源:金其琪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