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飛機,中國的長途火車有一個好處,也是壞處,就是車上總是很吵。即使是高鐵也一樣,一小時左右廣播一次,「前方到站是,××站」,就像是某種定時叫醒服務。它不限制你大聲說話,不限制你離開座位隨處走動,而相當數量的中國人還不習慣在公共場合使用耳機以示尊重,孩子們則把車廂當成叢林,上躥下跳。
搭這樣的火車,壞處是你無法入睡或安靜處理公事,但好處也很明顯,就是總有故事湧入你的耳朵。
不分國界,世上總有些人能毫無戒備地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袒露心事。家門口的葡萄怎麼長的,兒子讀什麼學校,十年前買股票虧了多少錢,怎麼討好警察,老婆被拉去做計劃生育結紮……他一張嘴,噼里啪啦,全部倒給你。
這天我本來累極了,但苦於無法入睡,只能雙眼張張合合,像金魚嘴唇一般黏黏糊糊。後面兩把中年男聲在對話:「這個無座怎麼跟二等座賣一樣價錢呢?」「你什麼時候買的?沒座位了?」「我就今天早上在火車站買的。」聽來是一位中年男子第一次搭高鐵,從前都是搭客運大巴,哪知只剩下無座,不知是不是要一路站到家。
我太睏了,以至於連回頭看看的興致都沒有。那把男聲卻突然飄到了左邊:「這不是有空位嗎?那我可以坐嗎?」我睜眼一看,確實,我左邊有個空位。男子穿著運動外套,約摸四十出頭的樣子,詢問的眼神和鏟青的頭皮卻顯得他有點兒愣頭青。「你坐吧,能坐一站是一站,下一站有人上來了你再站起來。」我說。
我沒想到的是,這位大哥一坐下來,我就徹底失去了我的睡眠。在其後的兩個多小時中,他用前後三排都聽得見的音量,給我講了一個最平常的中國故事。
第一個問題是:「大哥你也是在深圳打工嗎?」我後來想,一個「也」字,可能是騙了他,我雖然也是在做某種「打工」,也是在深圳附近——即香港,但顯然不是他所理解的那種打工。這個問題我本是無心問的,在這之前他先問了我一堆高鐵如何訂票的細節,他對智能手機不在行,不會打拼音,所以不會線上訂票。他問完了,我照例寒暄一句,本想接著感歎「大家打工都不容易啊」便閉眼休息。
然而他的一句回答,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是啊,我在深圳送外賣。」他說。外賣員?我想起早前讀過「美團」與「餓了麼」外賣員面臨高交通意外風險的報導。我問下去:「哪一家?」「美團。」他說。
「那你自己買摩托車嗎?」
「對啊。」
「我聽說搶速度出過一些事故,很危險啊。」
「唉,沒辦法。」
「你被交警抓到過嗎?」
「抓到過,口頭警告我一下也就放我走了,都知道我們趕時間。」
印證了讀過的報導中所寫的內容後,我又想起一個快遞行業的笑話。這笑話來自知乎,有人提問,順豐速運和中國快遞行業的「三通一達」比起來,好在哪裡?有人回答:「我家小區的快遞員,只有順豐的小哥有女朋友。」這是想表達送快遞能賺很多錢,尤其是順豐。那麼送外賣呢?
「我是這一行裡站在金字塔頂端的那群人。」火車上的大哥輕聲說,笑得有點兒神秘。他一個月工作20天,沒有合約,自己給自己上工、放假,每天朝六晚九,入行三個月,每月穩賺一萬五人民幣,沒什麼稅,一萬寄回家給老婆和四個孩子,五千留著自己投資。他吃住都在開雜貨店的姐姐家,每個月最大開銷是百度地圖GPS用掉的數據流量費。
我說:「大哥,你賺得比坐寫字樓的還多!」他不信。「那寫字樓的小姑娘,天天叫一百多塊錢的午飯外賣,我都納悶了,她們一個月賺多少錢啊,一頓飯就吃掉一百多塊錢。」我看著自己帶上火車的某資本主義全球連鎖不好喝咖啡,一杯也要三四十,心裡有點羞愧。
這是消費習慣問題,也是某種面子問題,我想。「不是的,大哥」,我像是為自己開脫:「她們坐寫字樓的,一個月就算賺一萬塊,可能五千都拿來在華僑城租高級公寓了,剩下兩三千要買衣服、鞋子、包包、化妝品,還要看電影、約會吃飯,根本存不下錢,都是月光族。」最重要的是,「在那種商業區寫字樓上班,你要是在辦公室吃沙縣小吃,可能也覺得沒面子吧,我猜。回到家自己一個人,還不是天天吃泡麵?」
自以為是地說出這段話的同時,我腦中正在播映小學時看過的《大和拜金女》,松島菜菜子坐在華服堆中吃著泡麵。大哥一定沒有看過松島菜菜子,但他點了點頭。
話題回到大哥如何成為金字塔頂端的人。他總結出三大法寶,一是速度快,二是工時長,三是和交警、大廈保安打好招呼。前兩個就不消細說了,外賣送餐員的摩托車逆行、闖紅燈、超速,時常登上社會新聞。一單送完,才能趕緊送下一單,尤其要把握好11點到12點間的寫字樓用餐高峰期,不讓自己有停下來的機會,一天之中絕大多數的收入都來自這個時段。午餐這個「大頭」之外,還有早餐、下午茶、晚餐、宵夜這些「小頭」,所有加起來,他一天平均能接40個單子。
和交警、保安打招呼的招數,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大哥看來是精通人情世故,知道和交警賣苦情,和保安拉交情。苦情,是說「我們也是沒辦法,客戶和美團都催速度,大家都不容易」,求交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交情,是對寫字樓大堂的保安說:「我常送你們這兒外賣,就別不讓我進客梯了,也別讓我登記身份證耽誤時間了,來來來,大家都是打工兄弟,抽根煙」。
我原本只知道一些高級寫字樓會限制清潔和貨運人員搭乘客梯,讓他們搭貨梯,原來送外賣的也不在「客」之列。但貨梯數量相對少,有的還每到一層就只能先回一樓再重新上樓,對追求速度的外賣大哥來說,實在拖累業績。中午高峰時,客梯也人滿為患,大哥生猛,十幾層的樓也爬樓梯上去。「你手裡肯定不只一個單,各個樓層都有,樓梯肯定比等電梯快!」
這真是青春飯。可大哥也不青春了,好在身體硬朗。送美團外賣之前,他做過中國郵政 EMS 的快遞員,但是識字不多,有的地址看不懂。送外賣的好處,是可以跟著地圖 GPS 導航跑,跑多了就記住路了,「閉著眼睛都知道哪棟樓怎麼走」。更早以前,他在廣東老家做電子垃圾加工,來自發達國家的破舊電腦、手機、電視機,在村子裡有個加工點,兄弟們一起,拆了弄成便宜的山寨機,或是賣金屬廢料,也小賺過一筆。後來風聲來了,加工點倒了,兄弟們給警察抓走了幾個,他跑回家,沒出事。
那幾年沒了「實業」可做,家裡又有四個孩子要養,兩男兩女,總得上學。他在家門口種葡萄,老婆想重操舊業,到深圳的關外菜市場種豆芽、賣豆芽去,他不讓。「女人出去總要給人騙。」
心一橫,他拿積蓄投進股市,遇上大跌,至今套牢了十萬,沒出來。那什麼時候拿出來?「拿出來?只好留著給小孩賣咯!現在拿出來,肉疼啊!」積蓄成了一場空,他只好到深圳打工,這才有了送外賣月入過萬的故事。
故事講到這裡,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火車乘務員推著高鐵快餐沿路售賣,大哥看了看價錢,不打算吃。窗外是大片的水田。「這是到海豐了。」他說。
他擅長使用的手機 App 僅限於微信、拍照功能、美團外賣和百度地圖,讓我給他查查火車幾點到普寧。廣東普寧,在潮汕平原西緣,當地人講潮州話、粵語、客家話。大哥的家在普寧下邊的一個小村子裡,到了普寧高鐵站,還要轉巴士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家。
「這是我種的葡萄。」他翻出手機裡的照片給我看。「這就是我們家老屋。」土黃色磚石結構,一層,斜頂,空間是三合院。「這是我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大兒子十七了,不聽話,不愛上學,老打架。四個孩子裡,「這個女兒讀書最好」,他有點兒得意,又掩飾著。
小兒子也很乖,但是到了學校,就被同學帶壞,有一次偷他的錢去買Q幣,同學慫恿的,偷了一千多塊錢。他發現了,先去找雜貨店賣Q幣的理論:「這麼個小孩子哪來這麼多錢,你怎麼什麼都賣給他?你也不問問?」賣Q幣的說:「有錢誰不賺啊,總之買了,不能退。」
他再找學校同學談話,這一找不得了,發現有高年級的同學在學校玩起了高利貸,今天借五塊錢,後天要還二十塊。大哥氣憤了:「現在的孩子都知道怎麼賺錢,滿腦子就是錢錢錢,我們小時候哪裡會這樣啊!」那時候還不會上網的他打了114市民服務熱線,說要投訴這間學校,接線員說,這樣,我給你接到教育部門那邊去,你說說具體情況。
他到現在也不太明白自己做了一件類似於「上訪」的事。「上訪」的結果是,學校領導被教育部門批評了,但是他的兒子也被學校開除了。
「啊?!那怎麼辦?」我聽著都慌了。大哥一臉看破世情的樣子:「後來就給校領導送了點錢,他們就又讓孩子回去了。」
我正無言,他卻像下了決心似的:「總之什麼都要錢。我也不求什麼,但人真的要有錢,所以我現在還要努力賺錢。」做外賣員沒有社保、醫保,他說在深圳的醫院看病,坐下來,醫生護士一看他是打工的,先問他:「你有沒有錢?沒錢先去準備起來,不然不要看了。」他氣悶極了,先是跟我強調自己那天有帶錢,接著說:「我有錢,但是他這樣問我,我心裡真是不舒服。」
現在他送外賣,收入多了,但說實話,手機 App 外賣行業也不知道還能旺幾年,紅極一時的滴滴打車,現在不也都說過了擴張期,司機已經賺不到錢了嗎?我不禁擔心,如果這一行由盛轉衰,他今後要怎麼打算呢?他倒是很有打算的樣子,他說幹幾年存了錢,就還是回老家,等到家裡的農民房變成拆遷戶,就可以拿到土地賠償,再蓋新房子。
那孩子呢?他的大兒子也想到深圳打工,剩下三個還在讀書的孩子,「我也不會教,大學我是不指望他們上了」。明知不該干涉他人的人生選擇,我還是忍不住在他下車前勸了幾句,「有錢了,能不讓孩子進工廠,就不要進工廠吧。」我想起富士康清湖總廠旁的城中村,那些像籠子一樣的防跳網,一個被工廠騙著簽了兩年不公平合約、還被扣著身份證的工人,一個因為上廁所時間太少而不敢喝水、最終得了腎結石的廠妹。
我想起他們,希望眼前的這位外賣大哥和他的孩子,永不會成為他們。
「前方到站是,普寧站。」火車停下,我沒有問他的名字,也沒有加他的微信,他也不回頭,故事就到這裡為止。我告訴遠方的朋友,我遇上一個普寧人,朋友說,普寧豆醬特別好吃,香港街市也有賣。我打開自己上火車前就買好的午餐餐盒,想著回港以後,去買一罐豆醬來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