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民養成塾】日本的極道（一）：威風不再的日本黑社會

2018/01/0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我知道很多人很希望我寫這個題目。

的確，之前我在一些網路媒體上也有寫過相關的文章，而這也是好像是不分台日東西大家都很有興趣的話題。同時我的「黑粉」們也藉之大作文章，意思是說我「盼仔假鱸鰻」，或是我根本沒有混過黑社會還寫得我好像很懂一樣之類的。

有個觀念要先講。人不一定要被車撞到假死過才可以討論交通安全。在日本的黑社會不只是過去講談物（類似講古和其延伸出來的大眾文學作品）的題材，也是近代通俗電影、動漫喜歡取材的存在。在文化人類學上也是一個重要的研究題目，如果要找資料的話絕對不會沒有材料，不一定要寫日本的黑社會就得真的認識幾個極道或是日本8+9的。

從過去到現在，日本黑社會其實都影響台灣極為深遠，包括80年代台灣效法日本黑社會組織的企業化經營過程，甚至像「山本頭」或是電棒燙小捲這種在現代日本如果看到的話就幾乎可以蓋章認證是「甲組A」的髮型，甚至大叔們愛抽「峰」這種微妙的香煙、80年代以「明通治痛單」廣告主角財哥等人代表的那種特殊的勞工風格等，其實都是台灣受到日本極道文化之後產生的微妙變型流行——雖然真正在日本黑道流行的香煙很意外的是「百樂門」，而且如果真的要講究男子漢風格的話，還有一種「兩切」式、也就是完全沒有濾嘴的新生牌香煙（2016開始全面換成濾嘴式了）。

身上有刺青，是日本大眾對黑道的普遍印象。圖片截自 Japan's Yakuza: Inside the syndicate | The Economist

而高倉健等在台灣也極富盛名的性格演員於60年代在日本打造了黑社會電影的全盛時間，塑造出了典型的「極道男子漢」形象。這種深植大眾娛樂文化的潮流雖然再也不見榮景，日本的好男人典型也變成了我的好友插畫家氫酸鉀所說的「充滿脂粉味和塑膠感」。這種極道和「任俠」的娛樂文化，還是經由大眾文學、出租電影（V CINEMA）（一開始就不上院線而以直接進入出租市場為前提的電影作品），甚至動漫等媒體平台繼續存在於日本社會。遠到現在許多台灣從政人才和社會各界菁英奉為青春期經典的漫畫《聖堂教父》，甚至是最近改編成連續劇的任俠美食漫畫《俠飯》，或是因為中文化而增加不少台灣玩家的極道遊戲《人中之龍》，都是沿續了這個血統的娛樂產品。

《聖堂教父》同時也是我的聖經這自然不待說明（放心，我之後一定會寫一篇專文），《人中之龍》也是我從2006年就開始入坑的遊戲最愛，我還開設了一個3000多個「構成員」的人中之龍網路社團，成員裏包括該遊戲製作人、藝人和政治人物等各界名人，算是我的生涯最大成就之一（笑）。

《人中之龍極2》遊戲宣傳畫面。

不過還是要跟大家講個基本概念。

因為像人中之龍的遊戲裏大家會看到什麼「東城會」、「近江連合」等黑道組織好像都大方地掛招牌還有組織本部，大家出門還會在身上別著「代紋」（簡單講就是組織LOGO），就讓大家好像有種日本容許黑社會合法存在的錯覺。的確，日本最大的「廣域暴力團」總部就設在神戶市的灘區，雖然平時戒備森嚴看起來像個堡壘，但是在萬聖節的時候還會打開大門分糖果給鄰近小朋友們。但是大家要注意就是——在日本，絕對沒有「黑社會合法」這件事。

在日本，我們可能會看到ＯＯ組、ＸＸ興業、ＯＯ總業、ＸＸ企劃、甚至某某會的招牌，然後也一看就知道那是黑社會總部。但是在日本的黑社會團體，都是用人民團體和公司名義去成立的，「組」是一種公司的形態，就像山口組一開始也是成立於神戶港附近的苦力結合團體一樣。所以我們雖然可以看到上述的光景，但是絕對找不到像「XX一家」這種一看就知道是黑社會組織的招牌。

如果日本黑社會合法的話，就不會有「暴對法」這種幾乎違憲的法律出現。暴對法全名是「暴力団員による不当な行為の防止等に関する法律」，也簡稱暴力團對策法，根據暴對法這個母法，日本各地方都制定了所謂的「暴力團排除條例」。而根據暴排條例，只要在日本「讓人覺得你是黑社會」或是「嗆公司名」的話，就構成恐嚇罪。

插畫：鄭景文

還不只這樣。

在各地區的暴排條例裏，不動產業者和業主可以隨意和黑社會團體解除事務所的租約，算是基本款。一旦被認定為暴力團成員，有許多地區的公營住宅就連入居的資格都沒有，就算是合法抽到的而且也照規矩付租金，一旦被發現了就立刻會被公部門請你滾出去。東京都還規定，如果經常和黑社會吃飯、出遊、打球等，也會連帶被視為特定對象，連去銀行貸款甚至開戶頭都不行。之前日本的搞笑界大哥島田紳助，就因為被發現和山口組的兄弟們交往甚密，只因為這樣就被強迫從藝能界引退了。

但暴排條例真正開無雙的時候是在發生組織抗爭之際，除了可以無條件封鎖組織事務所以外，還能在三人以上在公共場所集會時用「涉嫌計劃非法行為」為理由把人帶走。就算他們只是在麥當勞吃漢堡打算等等去打柏青哥也一樣。

最近幾年日本佔據最多社會新聞版面的，大概就是山口組分裂的消息了。一開始是因為以關西為大本營的山口組內部對於出身名古屋的六代目組長司忍（本名篠田建市）不滿，再加上六代目體制除了原本的「上納金」之外，還用各種礦泉水啦毛巾啦盆栽啦等名義強迫底下團體購買的方式壓迫所屬團體的財政（兄弟賣兄弟茶給兄弟，不覺得很帥嗎？），而讓過去的山口組老臣們不爽所以離開了山口組，自創了「神戶山口組」這個組織。如果看看過去山口組分裂而造成腥風血雨的山口組與一和會間的「山一抗爭」，那麼山口組的分裂真的是件震撼日本裏社會的大事。不過事情還沒完，神戶山口組脫離的風波還沒落幕，就傳出了神戶山口組裏又有一派人馬跳脫出來，成立了新的「任俠山口組」。也就是說舊山口組系統現在已經分裂成了三個大組織。

這期間雖然發生了一些抗爭，其中也不乏日本黑道的經典模式「トラック突っ込み」，也就是開卡車直接撞進敵方事務所的襲擊事件，或是任俠山口組的代表織田絆誠（本名金禎紀）座車被人攔下開槍，代表逃過一劫但身邊親信為了保護大哥而當場被開槍打死這種現實發生的黑社會電影情節。但是總體來講，目前為止這次的大分裂沒有像80年代的山一抗爭般，造成死亡總數超過30人的血腥後果，很大的原因就是暴力團排除條例發揮了極大威力，讓這些男子漢們就算想大幹一場也不敢輕舉妄動。

在山口組分裂前，組長司忍曾被媒體稱為「日本的首領」。

織田絆誠原本是神戶山口組的「若頭代行」（少主代理），因分裂事件受到和大老相等的注目。

說到這裏我也不禁想到，1984年真的是個充滿宿命感的時點。這是蘋果推出革命性產品麥金塔電腦、日本黑社會大戰山一抗爭爆發的那一年，是台灣發生江南案、全國陷入大家樂這個黑色賭博狂潮的年代，在假想的時空裡，也是喬治・歐威爾的老大哥發揮獨裁威力的《1984》。

總之，暴排條例就是如此壓迫著這群日本的「黑色男子漢」。根據著名社會記者溝口敦的調查結果，現在的日本黑道已經陷入了嚴重的經濟危機。根據1986年出版的《警察學論集》，一般市民對於黑社會的印象為「反社會的邪惡團體」者超過70％，但是在「深夜的繁華街裡是否感受到黑社會的威脅」卻低於50％，而在是否「真正受到黑社會危害」的部分，回答「沒有」的則超過90％。也就是說，日本對黑道有很極端的負面形象，但卻也很少實際被黑道傷害到。

這個事實說明日本的黑道組織擁有相當強的閉鎖性，和一般社會連結是很小的。這和過去以來「極道」和「堅氣」（一般民眾）的分離意識有關，而暴對法等山一抗爭之後應社會要求而生的各種黑社會對策法規，也讓黑社會在日本越來越難生存。溝口敦的調查指出，現在越來越少年輕人嚮往成為江湖中人，對於黑道「威風八面、大搖大擺，帶著漂亮女人開好車吃好料」的刻板印象已逐漸成為過去，也因為現實中黑社會的經濟困難而讓組織有老化和人才不足的窘境。最近幾個老大竟然因為冒用他人名義買手機或買車等芝麻綠豆小事被捕，甚至因為「使用者責任」——也就是組織裏的小弟幹了壞事，大哥得負連帶責任出面賠償的判例大量出現，這些都讓現代黑社會組織越來越難以延續。

但是人類社會是不可能永遠沒有黑暗面的，包括日本也一樣。過去黑社會組織會以人民團體和公司形態光明正大存在，最大的理由就是下面的成員在處理社會事的時候可以用組織的看板出來跟人大聲，如果出事整個組織也必須出來相挺。所以日本的黑社會不是像台灣的老大們要給小弟們所費或是幫忙張羅生意，反而是所屬的成員們因為「可以使用組織的看板」而得繳「上納金」給上層的哥仔們。

上述措施一搞下去，不但看板不能用反而麻煩多多，就算小弟們自己頭腦好知道要弄出詐騙等新財源，也還得繳錢被老大們吸血。所以現在的日本出現了更多所謂的「半惡集團」（半グレ），半惡集團的特徵就是從事各種灰色地帶的「微犯法」勾當，概念有點類似台灣的「半古盼」或各種8+9。因為不適用暴對法但是一樣對社會有危害，卻又不像過去組織般有明顯的目標可以偵辦，成為日本警察的新頭痛對象。

日本過去的浪漫黑色男子漢形象，在現實中已經變得有點不堪了。但是在大眾娛樂的世界，卻發展出另外一種形態的異色文化。下次我們就來談談這群法外之徒們對大眾文化的影響和系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