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家族極道物語》既重且輕的人情與道義

《家族極道物語》日文片名「ヤクザと家族 The Family」的「ヤクザ」和「極道」在日文中是有些微差異的，對於中文來說有些難以翻譯，「ヤクザ」（yakuza）是民間對日本黑道組織的稱呼，一般來說有兩種來源的說法：其一是和日文8、9、3這三個數字的讀音相同，三個數字相加為20，在日本一種紙牌賭博遊戲「花札」中是最糟的組合，因此ヤクザ代表「沒有用的人」 （何の役にも立たない）之意；另一種說法則是和過去排解糾紛的仲裁機構——「役座」（yakuza）讀音相同。因此「ヤクザ」似乎可以說同時有著「無用」與「俠義」之義。

而黑道不會稱自己為黑道或８９３，更不承認官方稱之「暴力團」，他們對自己奉行的「任俠準則」嚴格遵守，稱自己為「極道」、「俠客」等，重視人情道義、扶弱濟貧。雖然和最初的佛法概念有微妙差異，但不可否認日本極道恪守的俠義是來自於「道」的哲學精神。

然而，如今無論是「ヤクザ」或「極道」在法律定義上都被歸類為「暴力団員」，一般市民對ヤクザ的既定印象也將其標籤為「反社會的犯罪組織」，這與ヤクザ所重視的極道精神大有違背，而也是《家族極道物語》所闡述的ヤクザ的衰敗。

導演藤井道人和其榮獲日本電影學院最佳影片獎《新聞記者》的團隊這次一起合作帶來了《家族極道物語》，藤井導演在訪談時談到他想拍一部從未有人看過的極道電影，找來了前ヤクザ成員沖田臥竜為作品擔任監修，希望能說出21世紀極道組織所面臨的現實處境。過去日本極道電影大多以暴力、糾紛為中心，但《家族極道物語》則以「社會」、「生活」為角度切入，橫跨20年頭，帶出日本組織犯罪處罰法訂立之後ヤクザ組織面臨的變化。

重視道義的極道組織，一個代表性的特徵是其「擬似血緣」的「親分子分」關係，他們將上下輩份昇華至有如孝道的家庭組織，在組織內他們的「老大」是以具有相當親暱性的「老爹」（オヤジ）、「大哥」（アニキ）敬稱，而進入組織的一個重要形式就是我們在片中看見綾野剛飾演的山本賢治被柴咲組老大柴咲博（舘ひろし 飾）相救後收養為義子的重要場景——結盟交盃儀式。

於是「家族」在這部電影中扮演著關鍵的核心概念，貫穿了20年的時序——原生家族的失去、比血緣更濃的家族建立、新生家族的羈絆。1999年失去家人、無依無靠的山本賢治，當時的青春不羈，來到了2005年的25歲，帶著叛逆憤世的表情，原先不信任任何人的他，因為柴咲博的出手相救決心將一生奉獻給柴咲組，成為這個大家族組織的一員。但在政府擴大掃黑行動中，因為一場報復行動入獄服刑，時序跳至14年後－2019年賢治出獄，時代卻已經改變。

都市更新、俱樂部被抄、黑道人數銳減，所謂的「人情道義」終究敵不過現實，黑道「家族」的歃血為盟終究對抗不了世人眼光。繼續待在ヤクザ的成員們只能遊走在法律邊緣艱難生活著，更多人選擇退出，然而退出並非立即擁抱自由，他們得先度過五年條例——五年內不得辦手機、開帳戶、簽約等等。

他們真正成為被全世界唾棄的沒有用的一群人。

不只是黑道的人權，被剝奪生存的包括了黑道身邊的一切。電影的前半，柴咲組尚在興盛時期，熱血的人情與道義在互稱「老爹」、「大哥」之間展露無遺，然而，前段展現的道義羈絆多麼緊密濃烈，就越顯得賢治出獄後的世界脆弱地多麼不堪一擊。

14年了，賢治出獄後，迎接他的不是過去成員們收工後回總部時人人那一句元氣十足的「辛苦了」，唯一一聲「辛苦了」是那老病了的老爹柴咲博有氣無力的擁抱示意，寒酸的低調餐會裡甚至連一杯啤酒也喝不完，結盟交盃時毫無猶豫一口乾下的堅定時日恍如隔世。然而，即便這句「辛苦了」如此心酸，卻也比不過再來便再也聽不到「辛苦了」三個字還要令人絕望。

當年的入獄講的明明是義氣，出來後卻眼睜睜地看著碎了一地的真心。而比悲傷更悲傷的，是面對那逝去的情義時連揮個拳頭都提不起手臂。獄中的歲月再怎麼辛苦，似乎遠遠比不上在社會變遷下連喘口氣的空間都不被允許的黑道的凋零。

當自認在殘光敗景依然能夠一生恪守人情俠義時，新生家庭的出現果不其然地讓自己如其他人一般動搖了。因為別無選擇而加入的黑道，即使是閉鎖性如此高的組織，在裡頭依舊得以獲得獨特氛圍下的認同與身份。然而，當擁有了黑道「之外」的歸屬，「家族」的定義便面臨了矛盾。於是即便不甘也敵不過小弟細野的選擇，於是即便不忍也捨不得女兒由香的眼神。

可是，當曾因為無處可去而成為的黑道，如同洗不淨的刺青一般深深烙印。社會看似變得更進步更美好，司法更完善、人權更自由，卻只是任由黑暗角落裡的腐朽衰敗自生自滅去換取所謂「正常人」閃閃發光的未來。人權是給「人」的，ヤクザ——無用的你們，連人都不是。

《家族極道物語》用20年讓我們看見黑道由盛轉衰，導演時不時將鏡頭拉到柴咲組辦公室的場景，當年香菸煙霧瀰漫象徵的熱鬧鼎盛，如今瀰漫的只剩下灰塵。

不過，《家族極道物語》雖沈重但情緒絕不單一，在黑道之外的其他分支上，包括友情、愛情、親情，皆敘事完整且呼應主題。演員們的表演讓人驚艷，綾野剛飾演的山本賢治二十代的年少輕狂到四十代的沈穩滄桑，聲線與姿態微妙的轉換，即使觀眾對14年的牢獄生活一無所知，也彷彿目睹了20年的歷史。與尾野真千子並非第一次合作，這次兩人須飾演橫跨14年再度相逢的情人，當年故作輕鬆的嘻笑幽默，讓後來的重逢顯得更無情脆弱。飾演小翼的年輕演員磯村勇斗也帶來新生代關鍵性的角色，一頭與賢治當年如出一轍的金髮在人情冷暖不斷被摧毀之間帶來一絲溫暖，而那自信餘裕的笑容則讓人看見不同於賢治憤世嫉俗的一點點希望。

最後在碼頭邊，小翼與由香兩人帶著淚光的相視而笑，或許是導演企圖給觀眾的僅有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