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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炎時代】01:手紙

2018/11/0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2016年。關東教育大學。
source: Wikimedia Commons
這所國立大學從明治時代草創至今,一直是日本有名的各級教師培養搖籃。位於東京近郊的鬧中取靜校園裏,第三節的下課鐘聲響起。
「では、今日はこの辺で終わりにします」
(那麼,我們今天就上到這裏。)
講台上的古田教授說著。再過一年就即將迎接65歲退休年紀的古田教授雖然一頭亮白頭髮,但斯文的臉孔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看起來頂多像是五十出頭的大叔而不是屆退的老人——或許是和他得常跑各地田野調查的民俗學專攻有關吧。這位在學生間傳說從沒看過他生氣的佛系教授,雖然上課內容豐富又含金度高,但他輕聲細語和慢條斯理的上課方式,總是讓在大學裏用力燃燒青春於各種酒會、聯誼或是社團活動的學生們在課桌前不支倒地。但是古田教授面對這種學生也只是帶著笑容而不曾責罵過,「甜蜜古田」的綽號於是在學生間不逕而走。每學期要修教授課的學生總是多到擠破頭,但是每次上課時也因為古田老師從不點名,所以大概也都只有三分之二學生出席,然後裏面又大概三分之一的學生根本倒頭大睡。但是古田老師的這句話就像鬧鐘一樣,比學校鐘聲還有用。原本睡死的學生們立刻從桌面彈起,快速收拾書本之後魚貫準備離開教室,準備去學生食堂搶吃飯時間一位難求的好位置。
古田老師仍然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的上課教材和手提包,一男一女的兩個學生走向講台。
「老師,現在有時間嗎?」
「喔喔,是神谷君和樋口桑啊。有什麼事嗎?」
古田老師抬頭望向學生。男學生是三年級的神谷,女學生則是二年級的樋口。兩位都在籍於文學部(院),也是剛上完的這堂「民俗學概論」裏特別認真的學生。
「老師,剛才助手拿給我兩封信(手紙),說是要給老師的喔!」
樋口微笑著說。這位長相可愛到高中時代曾經被星探在路上搭訕的二年級女生,在文學部裏極受歡迎,甚至聽說還有男學生私底下組成粉絲會。樋口把手裏的信拿給教授,用帶促狹的語氣笑著:
「老師,你在大叔裏算是長得帥的啊!人又有氣質,怎麼會到現在還沒結婚?」
「喂!」神谷轉頭過來瞪了一下樋口,但是教授只是笑了笑搖搖手。樋口繼續用惡作劇的笑容說:
「老師像你條件那麼好又個性溫和,大家都在傳說你到現在還不結婚一定是GAY啦!」
「好啦你走開啦!」學長神谷再次對樋口大聲。古田教授仍然只是呵呵笑著。樋口用手拉了下自己身上的背包肩帶,向教授鞠了躬之後就帶著笑聲快步離開了教室。神谷不斷向教授道歉,但是教授只是搖頭表示不以為意。
「只是教授,」神谷對著教授繼續說:「這兩封信是來自台灣的。」
「台灣?」
古田教授聽到「台灣」兩字,突然像是楞了一下。
「老師的博士論文,寫的就是有關台灣的民間信仰吧?我自從看了老師的論文之後,就決定像老師一樣將來也當一個研究者。」
「很辛苦的。」教授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笑著說。
「反正現在這種不景氣時代,就職活動也很辛苦的,」神谷繼續說:「只是老師自從完成論文之後,就一直把研究重心放在本土和沖繩的民俗調查。好像再也沒去過台灣了,是為什麼呢?」
教授嘆了口氣沒再接話。正在神谷看到教授反應,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時,教授問神谷說:「你將來想和我一樣當一個研究者?」
「是!我覺得老師不只是一個研究者,而且也是個人格者。而且老師的論文裏還是有一些未解決的問題,我希望將來有機會承續研究下去!」
古田眼中的神谷,似乎映射出三十多年前的自己身影,也讓三十年多前的台灣記憶浮上心頭。
「是說老師,」神谷的話打斷了古田的思緒:「兩封信裏面,有一封上面的漢字寫著『中華民國總統府』,好像是邀請函啊!上次我看電視報導台灣選出了新總統,該不會是請老師去參加就職典禮的吧?老師在台灣這麼有名嗎!」
古田看了看桌上的兩封信。的確其中一封的寄信人處印著「中華民國總統府」,而另一封則是寫著「張才堯」。
張才堯。
教授抬頭推了推自己的銀邊眼鏡。「神谷君,你的確相當認真,我也對你很有期待。但是如果將來要當一個研究者,那和當一個『優秀的學生』是兩回事。特別是研究民俗學,」說到這裏,教授用平常從沒出現過的嚴肅神情看著神谷:「特別是台灣」
這段教授的話讓神谷小小吃了一驚。平日總是彬彬有禮的教授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留下呆站在原地的神谷,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教室。
古田研究室裏。
被書櫃四面包圍的辦公桌前,古田望著窗外的天空。約六坪的小研究室裏除了排列整齊的滿滿書籍之外,各處還放滿了田野地的土產和民具。古田身後的鐵櫃上擺著日本東北的嫁人形,左邊書櫃上排著沖繩藝能艾薩的各種小道具。辦公桌旁放著過去古田從自己指導教授接收、偶爾會拿來當成解說教材的台灣「鸞筆」,右邊書櫃上方披著一條紅色的台灣神桌桌裙。
陳舊的桌裙角落繡著斑剝的「聖武堂爐下弟子一同」。
古田點起一根煙——自從三十年前回到母校教書,從來沒人看過「甜蜜古田」抽煙的樣子,也不知道他會抽煙。更不會有人想像古田會在全面禁煙的校園裏,在自己的研究室就點起煙來。久違三十年的擊喉感,讓古田吸進第一口煙就咳了起來。辦公桌上放著剛才拿到、已經開封的來自中華民國總統府,和「張才堯」寄來的兩封信。兩封信旁放了本陳舊的小冊子,上面寫著「觀世音普門品」六個有些褪色的金字。古田叼著煙打開小冊子翻閱著,但心思完全不在裏面的經文上。
古田打開的不是經書,而是他塵封三十年的記憶之門。而把這扇門打開的鎖匙,正是剛才他收到的「張才堯」三個字。古田若有所思地望著經書,視線停在裏面的其中一行經文。
「飄墮羅剎鬼國,其中若有乃至一人稱觀世音菩薩名者,是諸人等皆得解脫羅剎之難。」
古田閉上了眼,深吸了一口煙。這次不再像剛才一樣,古田的身體似乎找回了三十年前的感覺。就像那些深烙在內心深處的記憶一樣,重新再回到這個初老的靈魂裏。古田張開眼,眼神帶著過去三十年間從不曾見過、絕不屬於大學教授的精悍——一種以冷漠為主體,但深處又帶著破滅感的目光。深靠在椅背上的古田,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仰望窗外碧藍的春季天空,古田心裏作了個重大決定。
是時候請個長假,重回那個名為華麗島的羅剎鬼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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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亦竹
蔡亦竹
日本筑波大學地域研究科日本研究碩士,同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科文學博士。專攻民俗學。現職為實踐大學應用日文系助理教授。在學術和政治、實務和夢想間漂流,留學日本現居台南。人生的信條是「既生於世,豈不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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