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出租人生|我想記得我自己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A:「欸,你能陪我去泡湯嗎?」
嗨:「去哪泡?」
A:「陽明山吧。」
嗨:「好啊,走。」

 

我問他想泡大眾池還是私人包廂?他說有些大眾池要準備泳衣浴帽太麻煩了,我問裸湯呢?他說他不習慣光著身體給人看見。
我說:可是大眾池比較便宜誒,我是不太介意看人或被看。

 

但他堅持,要泡包廂,他說他會包這趟行程的費用。我想想他是個工作穩定的公務員,他也負擔得起,我也就答應沒多說什麼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單獨找我去泡湯的原因。

 

A是個長髮過肩,眼珠圓潤的女孩,雙眼皮長睫毛,有時深邃到我會懷疑他可能有原住民或新移民的血統,但他跟我說沒有,大概天生麗質吧我想。

 

本來我沒注意到他那鑿痕深厚的眼袋,但在溫泉蒸氣漸漸散去他臉上的妝容後,我看見眼袋好像承載了不少的重量,每多泡一秒鐘,我覺得他的眼袋似乎都要把他拖垮了一樣。

 

進了包廂,我先將熱水與冷水的開關開啟,等候浴缸被裝滿的時間,熱氣包圍了整個空間,於是我自然脫下了全身的衣服,打開旁邊蓮蓬頭的熱水沖洗。這時A還沒有意思要脫衣服,他仍全身包好好地站在浴缸前,我問他幹嘛不脫,他跟我說,怕冷,等浴缸的水滿了再換他。

 

我說好吧,那你慢慢來。接著我把我的右腳放進浴缸裡,再把左腳也放進去,試試水溫:「溫度還可以,要下來泡了嗎?」

 

A先是背對著我,脫下了他的長褲,接著是他黑色蕾絲的內褲。我在他大腿外側隱看見了一朵深紅色的花,他說這是彼岸花,代表血腥的愛,底部黑色的映襯,是黑暗與死亡。

 

接著他雙手交疊將衣服往脖子上方拉去,褪去了他的長袖上衣,上背紋著一大片的橫幅,內衣痕跡下說著一名女子被荊棘纏繞無法脫困的束縛,他的眼被布條遮蔽,一邊作為天使的翅膀,一邊作為惡魔的羽翼。A說,這是在說他自己。

 

他解去了身上所有的飾品,雙手摀著豐滿的胸部來到我身邊,接著緩緩地慢慢在我身旁坐下,從腳趾、小腿、大腿、再到私處與腰...他手臂上有著一隻兔子,他說那是小時候自己養的第一隻寵物,但在自己沒有細心的照料下,小兔子過世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刺青,是為了永遠記得牠;接著他翻開手腕內側,我看見一條沿著血管攀延,往心臟方向去的一串文字。

 

泡湯時大部份時候都是A在跟我說故事,有時我會熱的受不了,離開浴缸坐在旁邊吹風,繼續聽他說;很久以前為了一個男人流過一個孩子,他說自己從沒跟別人說過這件事,那男的是他在酒店包養的少爺,他在那個少爺身上花了很多錢,因為他覺得少爺對他比以前遇過的所有男人都好,拿掉孩子時他也沒讓對方知道,直到後來那男的再也不理他,消失在別的女人的點檯裡。那串文字就像臍帶一樣,連著他的血液,與他無緣的孩子。

 

A說這些故事從頭到尾都是不帶情緒的,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整整五十分鐘都泡在這熱水裡對我來說實在太滾燙,A全身通紅,但他卻只是穩穩地泡在溫泉裡,閉上眼說著這些燒燙的記憶,而我只是在旁聽著,偶而我會問他回頭怎麼看待這些事情,他只會對我說:「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我問他那為什麼他還想說?他說他只是想要有個人可以聽他說這些隱藏在衣服下的秘密。上班出門時他總是要長袖長褲,很怕被別人看見自己的刺青,擔心別人的耳語、同事的眼光、家人的詢問...,但明明這些身上的符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

 

我問A為什麼他會租我,他說是因為他希望至少有個人記得他的故事,證明這些過去不是他想像中的夢境,就如同他當初決定將這些刺青烙印在身上一樣,希望用這些圖騰記得可能的遺忘。沒有宣揚,沒有要人注目,即便這些記憶在外人眼裡有多不堪,我卻覺得他整個人就是個記憶美術館了。

 

時間差不多了,他也起身沐浴,擦乾那些血淚交織的回憶,再次穿上遮起每一個刺青皮囊的長袖衣褲。

 

吹風機吹著他濕濡的長髮,耳後的刺青若隱若現,A,他說,這是他名字的縮寫,他也想記得他自己。

 


為保護租賃人隱私,故事已化名與修改可供辨認身份之細節。

    陳怡茹
    陳怡茹
    小high或小嗨。雙性戀、開放多重關係實踐者,至今演講應該超過八百場,最開心能到越沒有資源的地方演講,現為教育部性別教育專業人才庫講師。 資管所商學院畢業,曾在銀行工作,正在唸法律學分班,關心社會議題多年。有著各種身份:貧窮背包客、咖啡師、籃球教練兼裁判、羽球裁判、OW潛水執照、銀行內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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