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你要不要去刺青」,我隨口對阿和說。
阿和沒回答,專注地把菸蒂彈到熱氣蒸騰的柏油路上。
他的傷疤如冷凍後拋進溫泉裡復活游動的蚯蚓。
奇怪,我應該要畏懼這般張牙舞爪的姿態,但那與其說是張揚,不如說是儀式遺留下來的器皿,就像供桌上溢出邊緣的香灰、移開小酒杯後桌面出現的圓形漬痕、空氣裡略顯刺鼻的熟悉氣味。
「也可以成為一種紀念,你知道,那些接近美學意義上的暴力,就不那麼容易被當作箭靶。即使根本是同一件事。」我說著,卻沒有看他的眼睛。
阿和的瀏海、五官都跟五年前交往時不太一樣。有時候衰老就是這麼幽微的事情。當人漸漸移轉方向,就是間接地屏除掉過往首要的追求。對生活的想像會導致差異,如果相遇的間隔足夠遠,就會看出端倪。國中不是學過位移跟向量的概念嗎,從那時我就覺得向量這件事,不看過程,只看終點與起始之間的變動,未免太苟且也太便宜行事了。為什麼中間的那些向東南西北邁步,小明小華小美經過那些座標上的點,都可以略過不計,最後只剩下跟起點比較的特定方向,化繁為簡、捷徑。世界上真的有捷徑的存在嗎?題目裡那種穿過地心、不被滾燙熔岩腐蝕,毫髮無傷抵達地球另一端,神話似的事情,只會出現在紙上。拿阿和的傷疤來說好了,每一條都不交集,相互平行,無法構成一面,要說這是名為痛苦座標也沒辦法。
「我沒有要靠近什麼美學,美學對我來說太奢侈了,」阿和說。「傷害自己只是一種動物直覺反應,因為可以最快感到痛苦,因為代價只跟自己有關。」
「你知道我很喜歡倒三角形嗎,還有那個橫放的8,」我望向阿和,他有點不自在的聳肩。「倒三角形是不能穩固矗立在平面上的,但是它卻帶有神聖宇宙之母的意義。不覺得很奇特嗎,好像傾頹、還有盛裝之後縮減成一個最小單位的點,反而會是一切的開端。好像在說,終將消失才是萬物眾生的前提,」我頓了一下,「曾經你跟其他人都讓我覺得漂流沒有止盡。我想過要刺橫放的8在身上,其實應該說是刺一尾銜尾蛇,有人說那是永恆與祝福,我卻是想到那是受苦的印記,是自我放棄相信會有任何實現止損的可能。」阿和俯身望著車流微笑。
「唉,我不知道啦。後來想想,什麼注定啊、詛咒啊、平行世界的可能性,這些都是拿來餵自己吃的想法,沒有什麼意義。」腳有點麻了,我起身來回走成一個四方形。
「後來有夢過妳,雖然都蠻模糊的。我的夢境都是這樣,破碎,模糊,最真實的是墜落感。」阿和又點起一根菸,叼著說話。
「是嗎,我倒是一次都沒夢過。你記得很久之前你有寫過信給我嗎,好像是唯一一封吧。分手隔天我就恨恨地哭,在我爸抽菸的陽台拿打火機燒了,還把灰燼拿什麼東西一層一層包起來,跟菸一起丟在垃圾桶。」我不好意思地笑出聲來。阿和吐出菸霧,把自己籠罩。
「雖然你後來過得似乎不好,但有看到你紀錄的文字,就還是覺得能知道你跟我同一個宇宙,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我也不擅長說什麼話,你的體系一直都很完整,我進不去也幫不上忙那種完整,但就是,如果你哪天要去刺青,可以跟我說。」我用手機給阿和看我關注很久的刺青師、她的作品。阿和臉上出現微微扭曲的表情,欲言又止。
「這些作品很少女吧!暖色系的刺青!」我大聲地說。我們兩個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