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書寫探索那些無法用其他方式,例如言語、旅行、表演,發現的事物。甚至是反思都無法做到的。要去探索一個在下筆前不存在的東西。
— 安妮‧艾諾《如刀的書寫》
一月十八號,完成最後一次根管治療的療程。距離第一次遇見這個牙醫就被拔掉一顆牙齒之後也過了一年,他的動作很俐落,話很少,像一隻溫和的熊。後來三不五十因為不明的疼痛而回去看診。我問他為什麼,他總是回,我也不知道。他只處理問題,不說明超出他範圍的事,比起第一次見面就猜測你牙齒的問題應該和壓抑有關的那些人,這是一種品質。
最後他決定幫我抽壞死的牙髓神經,他沒有告訴我接下來會發生的任何事,我只是按照約好的時間來到診所,即便過程並不舒服,打麻醉時非常尖銳的針瞬間刺進最脆弱的縫隙,我時時刻刻都要猜測,準備突然而來的襲擊。在這非常細微的孔洞裡,我發現了創傷形成的原因。沒有人告訴我,「我們下一次要裝牙釘喔」,「等一下會有點痛」,「我們準備站起來去照X光」,於是我的神經系統不斷處在備戰的狀態,因為不能逃離,只能關上自己的感受。每敲打一次,就只能用力皺緊眉頭,或是發出一點叫聲,我想起那個關在房間裡的小孩因為外面的腳步聲與吵架聲而靜止不動。我知道醫生會觀察我,我其實很放心,能夠刻意地保持呼吸。也許是內心多了一份覺察,明白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比起去市場,我更喜歡標價明確(偶爾有折扣)的超市。我不用猜測這把菜多少錢,也不用詢問,甚至在阿姨熱絡的跟你聊完後覺得太貴又不好意思說的那種尷尬,這會讓我懷疑她的目的,以及看人講出不同價錢的可能,自以為的人情和社區活動我總感覺被打擾,以及說「不」的權利。明確的價錢,事先的說明,如同人與人適當的距離,可以按照自己內心的判斷與需求,靜靜地猶豫、拿起、放回。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語言的力量,不是「好,謝謝」,而是說「沒關係,我不需要」的時候。
之於醫生而言,他工作的地方就是專注在那不到一公分的牙齒,那是他的全世界,是他非常熟悉、乾淨俐落,完全不用思考的領地,但並不是我的。我需要他在動作與動作之間停頓,插入一句類似價錢、成分或到期日的說明,甚至開口詢問面前的人此刻的任何小事,帶著我從自己的遠方看著這一切是如何發生。
我想起自己身為療癒師的時候,事先要詢問客人有沒有不想被碰觸的部位,或是在輕觸頭部時出聲提醒,偶爾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流動裡,總覺得說話顯得囉嗦與打擾。而現在身為病人的我有了不同的想法,給予安全的感受,不讓對方陷入沉睡或恐慌,才能喚醒他對自己清晰的意識。我相信你,但我依然有知曉與選擇的權利。
這是一種對人真正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