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的今天,如果不做運動,別人會當你是窮人家,傳出去不太好聽。假如不運動,大家不會以為你只是不想運動,而是把你看成受到生活所逼,沒辦法運動、沒時間運動、沒閒暇運動。
過去人們嘲笑那些做運動的人像武士的奴僕,如今人們譏笑不做運動的人不是上流階級。世人對同一件事情的褒貶,會因時因地而有所不同,就像我的瞳孔一樣變幻莫測。貓族的瞳孔頂多是忽大忽小,但是人類對其他人的評價,有時卻是前後完全顛倒過來。其實顛倒過來也不礙事,畢竟事物本來就有正反兩面,也有頭尾兩端。只要抓住一端用力一拍,同一件事物就能馬上翻身,由黑轉白或由白轉黑,這就是人類善於權宜變通。將「方寸」兩個字前後交換就成了「寸方」,挺有意思的;低頭從胯下遠望天橋立,也別有一番風情。如果文學界千年萬年來只有一位莎士比亞,未免太乏味了。偶爾也該出現一位人物,低頭從胯下讀《哈姆雷特》,並且批評莎士比亞寫得不夠好,否則文壇就不會進步了。
也因為如此,原本瞧不起運動的人突然開始想做運動,女子走在大街上時也帶著球拍,這些情形都該司空見慣。只要人類不嘲笑我不過是隻小貓,有什麼資格學人類運動,也就無所謂。
好了,或許有人懷疑,我這隻貓會從事哪一類運動,不如在這裡說明一下。眾所周知,很不幸地,我無法握住運動器材,所以沒辦法拿球,也不能握住球棒。其次,我也沒錢,因此買不起運動器材。基於這兩項因素,我只能選擇分文不花、也不需要運動器材的運動項目。或許有人覺得既然如此,我所謂的運動不是悠哉悠哉地散步,就是叼走鮪魚片逃命罷了。
但是像這種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之下橫行於大地,僅僅使用四條腿從事的力學動作,未免太簡單了,我沒興趣。主人經常做些所謂的運動,雖然也打著運動的名號,但頂多只具有字面上的意義,實在有辱神聖的運動。當然,就算只是單純的運動,也不見得就不需要刺激。譬如,搶奪鰹魚乾、尋找鮭魚都不錯,但前提是要有獵物,如果把搶奪或尋找獵物的這項刺激拿掉,運動就索然無味了。若是缺少了懸賞性的興奮劑,我寧願去做著重在技術上的運動。
我嘗試過各種方案:從灶房的屋簷跳到屋頂上、四隻腳同時站在屋頂最上面的梅花形瓦片上、走在晾衣竿上(最後沒有成功。竹竿太滑了,爪子抓不住,站不穩)、悄悄地跟在小孩後面趁其不備撲上去(這項運動倒是很有趣,但是事後總沒有好下場,所以一個月頂多玩上三回)、頭上蒙著紙袋(其實很難受,也沒什麼意思。而且必須找個人類合作搭配才能成功)、用爪子撓書本的封面(萬一被主人發現,肯定要挨上一頓臭罵,而且這項運動只適合訓練爪子的靈活度,並沒有鍛鍊到全身的肌肉)。
以上是所謂的舊式運動。至於在新式運動當中,有幾項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的運動量雖然不比捉老鼠,但至少危險性也相對來得小,適合從盛夏玩到初秋的遊戲中,以這種玩法最為上乘。步驟是這樣的,首先到院子裡找到一隻螳螂。運氣好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一兩隻。找到螳螂之後,我就如疾風一般奔到螳螂身旁。螳螂一受驚,就會陡然昂首擺出備戰態勢,螳螂雖然只是小小一隻卻非常英勇,即使不知道敵手的實力有多麼強大,依然抱持反抗到底的決心,因此玩起來格外有趣。我伸出右腳,稍微撩一下牠那鐮刀形的脖子,昂起的頭部並不堅硬,一撩就軟軟地歪向一邊。這時候,螳螂君的表情十分逗趣,面露錯愕,因此玩起來更有意思了。
我旋即一個跳步,繞到螳螂君的後面,這回從牠的背部輕輕地搔牠的翅膀。那對翅膀平常小心翼翼地疊在背上,我這一輕撓牠卻難以招架,驚嚇中倏然展開了猶如吉野紙一般薄透的淺色內裡襯衣。即使在盛夏時節,螳螂君依然不畏辛苦,疊穿著兩層和服,實在講究。
在我的抓撓之下,螳螂君細長的脖子一定會扭過來向後看,有時候整個身子都會轉過來,但多半只轉過頭來昂揚挺立,彷彿已經準備好迎戰。如果對手一直維持著這種姿勢不動,我就沒辦法好好運動了,所以萬一螳螂君立定不動太久,我就會再撓牠一下。如此一來,但凡有點眼力的螳螂,必定拔腿就逃了;要是這種時刻仍然不顧一切奮力朝我衝過來,那就是沒受過教育的野蠻螳螂。
假如對手做出這樣野蠻的舉動,我就會看準目標,賞牠一記貓掌,多數傢伙總會被揮到兩、三尺遠。然而,敵人如果不動聲色地往後退,我反倒覺得怪可憐的,只會像飛鳥般繞著院子裡的樹木跑上兩三圈。即使給螳螂君那麼多時間了,牠還沒逃出五、六寸遠。到了這時候,牠已經明白我的厲害,再也沒有勇氣迎戰,只能東竄西躲地逃命,可惜沒用,我也東奔西跑地緊追在後。到最後螳螂君終於走投無路,只好展開翅膀試圖大戰一場。螳螂的翅膀又細又長,和牠的脖子很搭配,但聽說根本只是裝飾品,就和人們學到的英語、法語及德語一樣,完全沒有實用價值。因此,想用那種派不上用場的廢物大戰一場,對我起不了任何作用。雖然號稱是大戰,其實牠不過是在地面拖著下肢移動罷了。看到這副模樣,我不免心生同情,但為了達到運動的目的,也顧不了太多了,只好在心裡致歉,然後猛然衝到牠面前。在慣性原理作用下,螳螂君無法急轉彎,不得已只好繼續前進,我依勢朝鼻子揮上一拳,牠隨即展著翅膀倒下。我抬起前腳壓住螳螂君,略事休息,過一會兒才放開牠,放開了以後又壓住牠,也就是施出諸葛孔明七擒七縱的戰略予以制服。就這樣反覆進行三十分鐘左右,瞧牠再也動彈不得,便叼起牠甩一甩,再把牠吐出來。我看牠這時候躺在地面上動也不動了,便抬起手撥一撥,見牠被我撥離了地面,再趕緊按住。就這麼玩個幾趟直到玩膩了,才使出最後一招,狼吞虎嚥地將牠送進肚子裡。
順便利用這個機會告訴那些沒吃過螳螂的人,螳螂不怎麼好吃,而且好像也沒有太大的營養價值。除了捉螳螂,我還會從事捕蟬運動。雖然一律概稱為蟬,其實種類都不一樣。如同人類有油嘴滑舌的傢伙、喋喋不休的傢伙、嘰裡呱啦的傢伙,蟬也有油蟬、鳴鳴蟬,以及寒蟬。油蟬吵得我受不了,得離牠遠一點;鳴鳴蟬太傲慢了,不好處理;只有寒蟬玩起來有意思。這傢伙只在夏季的尾聲才會出現,大約要等到秋風毫不留情地從和服腋下的縫隙鑽進去拂過人們的肌膚,害人受了風寒打起噴嚏的時節,寒蟬才會翹起尾巴來叫個不停。這傢伙喊得可大聲了。依我看來,牠生來只做兩件事:一是鳴叫,二是被貓捕捉。到了初秋,我就捕這些傢伙,稱之為捕蟬運動。
----^。^----^。^----^。^----^。^----^。^----^。^----
夏目漱石「貓眼看世界」幽默諷刺成名作
村上春樹、芥川龍之介、魯迅 一致推崇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