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歲的老太太長什麼樣子?一臉皺紋、滿頭白髮、拄著拐杖還步履蹣跚、說起話來口齒不清?
那是我還沒見到桑妮雅表姐之前對她的想像,而且是錯得離譜。
這次到洛杉磯的主要目的是探親,除了參觀當地的諸多景點,也拜訪了多年不見的親戚,絕大多數是老爺的表兄弟姐妹們。他們全都是第一代菲律賓裔的赴美僑民,最短的赴美逾30年,長的有將近60年。
桑妮雅表姐是家族裡最早赴美從事醫療工作的,也是在美親戚裡最年長的,每年感恩節她都會舉辦舉辦家族聚會,邀請住在加州的親戚到她家裡聚餐。
餐廳的大門打開,一個留著類似黛咪摩兒1990年的經典名片《Ghost》紅棕色短髮、腰板挺得筆直、穿著無袖上衣白色五分褲的女人,健步如飛地走了進來,衝著老爺微笑。我這才明白,她就是桑妮雅表姐。
舉手投足都光芒四射。
寒暄擁抱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身上帶有像是《香奈兒5號》的香水味(不濃不淡、好聞極了)、手指擦著橘紅色的soft gel,精緻小巧的項鍊、耳環、手環一樣不缺。講起話來字字清楚中氣十足,看著你的時候讓人覺得全心全意。
講笑話的時候爭著補充說明的是她、笑得最大聲的也是她。
她看起來頂多60幾歲!而且她的英語沒有任何菲律賓口音,如果不是開玩笑時特地夾雜比克爾語(Bicol),看不出來她是第一代的移民。
我厚著臉皮跟她說,她看起來真的很年輕。她對這樣的評語似乎已經習以為常,蠻不在乎地回答「我今年已經81歲了,我是1959年來美國的,那年我才22歲!」
戰勝「種族歧視」
很難想像一個年輕亞裔女生在那個充滿種族歧視的60年代,是如何在美國生存的。
我自己於90年代初期在美國東岸唸商學院,讀書的過程無風無浪,但「種族歧視」似乎總是如影隨形。那時自己的英語不夠好、也缺乏自信,從賣照相機的老闆到學校健身房的管理員、到超級市場的收銀員總讓人覺得不舒服。那時的我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敢爭辯,況且也沒有「必須留在美國工作」的決心,於是畢業後就忙不迭逃回台灣,心想亞洲人只能在亞洲生存。
桑妮雅表姐1959年到德州讀研究所,那時的種族歧視更嚴重。那是個黑人和白人不能搭同一部公車、白人主義至上的年代。
校園裡的非白人學生只有二等公民待遇。桑妮雅學校派給她的學生宿舍沒有可以煮飯的爐子、也沒有冰箱。於是她代表亞裔學生向學校爭取,有了冰箱和煮飯的爐火,成功改善了住宿環境。
我問她如何面對鋪天蓋地的種族歧視,她聳聳肩說:
“When you are right, you are right.” 外在環境不會改變事情的對錯,只要是對的事就應該大聲說出來。
說得自自然然,背後卻是非凡的自信與勇氣。
桑妮雅的丈夫比爾,與她年紀相若,是來自夏威夷的菲律賓人,曾在財富1000大公司擔任美國西岸的負責人。比爾長得有點神似港星關海山,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跟桑妮雅一樣,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年輕外表。(可以想像他們兩個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對金童玉女。)
身為亞裔第二代的他,在夏威夷出生長大,在美國本土工作也曾面對被下屬歧視刁難的狀況,他只能「一笑置之」。他說,你無法改變別人的想法,但只要你是對的就可以理直氣壯。
他們比我早30年到美國,所經歷「種族歧視」的頻率與情勢都比我當時嚴峻地多,但他們熬過來了。
對比之下,年輕時的我簡直就是個草莓族,經不起一點挫折就打道回府。
「我太沒勇氣了」聽了他們的故事我覺得很慚愧,「沒關係,」比爾和桑妮雅安慰我「每個人都不一樣!」
「不一樣」只是個避重就輕的說法。
事實上,桑妮雅與我是截然不同的族群:她是個亞馬遜女神,我只是個吃不了苦、囁囁嚅嚅的小家碧玉。
亞馬遜女神是怎樣養成的?
第二天,桑妮雅把她的兩個弟弟帶出來聚餐(一個移民洛杉磯多年、一個恰巧從新加坡來洛杉磯探親),吃完飯大家連袂到
亞歷山大家裏Happy Hour聊天。在喝完第一支Moët & Chandon香檳之後,桑妮雅說了她的故事。
她的父親是個戰後駐美軍基地的醫師,家裏有11個小孩,她是老大,下面有7個弟弟和3個妹妹。雖然家裡有好幾個傭人可供使喚,可是她的父親把「軍隊管理」帶到了家裡;而且要求每個小孩一定都得會做家事、打理自己的事務。
在他們家,每個人必須自己燙洗衣物,整齊折疊好放進衣櫃裡。每天起床後得把房間整理乾淨、棉被折得像豆腐乾一樣才行。他們吃完飯後必須自己洗碗,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洗碟子的、洗杯子的、擦乾碗碟的、刷廚房灶台的、負責洗廚房地板的等等。(可以想像她們家的傭人應該挺開心的,有人負擔家務。)
桑妮雅就是指揮官,負責確定弟弟妹妹準時成功完成任務。
他們有固定的作息時間,每天下午1點鐘一定要午睡,晚上6點吃飯之後做家務、寫功課,九點鐘是晚禱時間,在床前念誦玫瑰經。青少年時期進住宿學校就讀,生活上可以說是「無縫交接」,因為她在家裡過的就是住宿環境般的規律生活,一切自己打理。
(到她們家裡拜訪的表弟表妹也得依照她家的作息按表操課。而老爺當時就是其中一個不愛睡午覺、專門製造麻煩的小男孩;讓桑妮雅表姐頭痛不已。)
也因為從小就習慣擔任領導角色,她到學校之後自然而然成為學生代表。她們家裡的母語是英語,她上學之後才跟同學學菲律賓語,語言的優勢讓她不論在菲律賓或在美國校園都如魚得水。
在美國醫院退休後,桑妮雅和比爾開始積極參與天主教會與獅子會的活動。他們負責一個慕道班的課程,每週聚會,另外還每天擔任教會8點鐘晨禱的義工,之後就留下來和神父討論當天的教義。
他們兩個的時間表排得滿滿地,我們一個星期前跟他們聯絡,才排上連續兩個晚上跟他們用餐。
吃飯的時候桑妮雅表姐看著我(搬到菲律賓就不再修指甲、沒擦指甲油的雙手),揚揚她定期保養、比我還細嫩、塗著橘紅色指甲油的纖纖十指,語重心長地說,「女人啊,應該總是把自己保養地漂漂亮亮。即使沒出門,也不要邋邋遢遢、老是穿家居服!」彷彿她有千里眼,可以看到我在菲律賓家裏的樣子。
“When you are right, you are right!” 桑妮雅的話在我的耳邊迴響。我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一句話會來自一個已逾古稀之齡的老太太身上。是的,她的身份證年齡是個老太太,可是真正的她,卻是個風華正茂的中年女子,精力十足、充滿太陽般的自信與光彩。
她是永遠的亞馬遜女神 — 我希望我80歲的時候能跟她一樣,勇敢熱情、生活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