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那天的天氣非常好,難得放晴,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藍天與陽光,彷彿可以看到陽光奔走在指尖上,原本以為是個好現象,但一通緊急電話的響起同時也打破這些幻想。當局裡接到消息時每個人都是一臉錯愕,克萊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現在想起,克萊格只能說那通電話是一片混亂。
在這裡,只要聽到有電話就代表有事發生,他們就跟消防員一樣的全年無休,所以在這任職時間一久每個救護員都訓練出,聽到鈴聲會下意識特別關注,而克萊格抬頭望了一眼排班表。
接線生馬上接起電話,但三秒後就可以從表情來看,他根本聽不清楚對方說了什麼,那頭的聲音非常吵雜且音量很大,連站在一旁的克萊格都聽得到雜音,但後來那頭的人似乎吼句什麼話,接線生臉色馬上變了,手一按,不知道為何一臉萬分驚恐的將電話轉到局長室。
接著大家都聽到上司一臉驚恐的對話筒大吼,那瞬間每個人都好奇的停下動作,他們溫和的上司很少有這般反應,克萊格看著半掩了門裡透出的聲響,每個人都很困惑究竟是什麼是可以讓他們的局長這般失控大吼。
原本,他還在猜說是哪位高官家裡出了點事,這很平常,有些事不光彩總需要點關係,最好可以得到最好照顧跟極高的隱私,於是有些人已經開始著裝準備出發。
然後,他們上司衝出他的辦公室,神情很驚恐。克萊格瞬間感到有些不安。
「幾個留守就好,其他人都出動!有什麼器具都帶上!藥品急救箱全部都帶上,那個、對、破壞器具也順便帶上──世貿遭到恐怖攻擊!動作快點!」
世貿?!克萊格瞬間發冷。雙子星大樓?!
每個人在局長吼完後現場馬上騷動了起來,像是投下一顆原子彈似的,很多人不敢置信的大叫著聽著接線生迅速轉開的廣播,然後慌張的帶上設備,克萊格跟搭檔奧維跳上救護車,後面跳上幾個同事後趕到現場。
還沒到世貿中心時就可以看到那大樓的一角不斷冒出的黑煙,隱約還可以看到一些火,街上到處都是從大樓裡飄散出的紙張或塵埃。克萊格轉開廣播聽著主持人顫抖的聲音正做著即時報導,而他也知道奧維的神經很緊繃,開著救護車沿路像是用衝的一樣,然後克萊格才想到他的妻子正好在那邊的銀行上班。
還有,發生這樣的事,他一定會趕到那,就跟自己一樣。
剛開始還沒意識到這件事,但只要起了個頭,那思緒就像生了根開始在心中蔓延茁壯起來。就竟會不會有事呢?還是剛好在執行另外的地方,跟自己一樣正好要趕過來的路途上?
一路上他們四人都沒說話,不管是擔心妻子的奧維還是焦躁的自己。坐在後面的兩位救護員顯然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每個人的目光都緊盯著雙子星大樓,他們越接近世貿,路上的殘骸還有驚恐的民眾就越來越多。
最後奧維的車停下來,甚至還沒完全的停穩他們反射性的就是跳下車,身邊很快的都是熟悉的同事,陸續有傷患被扶進這臨時搭建的救護站。很多器具陸續被搬出來,局長在指揮並用無線電要求總部支援。
前線是警察跟消防員,而救護員處於後援,所以克萊格並沒法看到前面是什麼情況。
長久以來被訓練出接近本能的反應就這樣驅使他們,壓抑恐懼。克萊格覺得自己的手正抖著替傷患包紮,雖然他們長期下來被訓練出的專業不容許自己因為其他事情左右心思,那修長的手依舊細心的替傷患處理傷口,但,忍不住的,心思還是飄向受到攻擊的北座大樓。
那些人們,還有……
他聽著一些被驚嚇的傷患敘述情況,當克萊格包紮完後,正好聽到隊長正招集要進入北座,想也沒想就喊了要參加,隊長很快的清點人數後,接著他們每個人就背著輕便的醫療箱,開始快速往北座前進。
一路上都是逃出來的民眾,然後他們看到前線已經有警員跟消防員準備進去。而消防隊在世貿一樓的大廳設立臨時指揮中心,克萊格看到幾個以前還算熟識的同事,但卻一直沒看見自己要找的人,碰巧遇到了熟人萊特,難免的克萊格問上了亞諾的去向。
「亞諾那時剛好銀行辦事,也是他比廣播更快打來局裡告知,好像已經先進去救援了。」
大樓的結構有沒有受損不清楚,但如果看到火勢還是必須趕快撲滅。而消防員們爬必須樓梯進行救援,萊特便背起輕裝備要往上前進。
「傷患就麻煩你們了!」
「你們也是!」
看到萊特往那逃生梯前進,他雖然很想跟上前,但更重要的是眼前這些驚恐且受傷的民眾,身為救護員的自己不允許擅自離開職場。這邊的民眾幾乎沒什麼大傷,可總有幾個被玻璃或其他利器劃傷的人,他一面包紮一面看著哪處還有傷口需要處理。
大概是剛好結束一個傷患的處理,隊長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一臉擔憂的說。
「克萊格,東西準備準備,我們先進去。」
「怎麼?」
「剛才有個傷患說在樓梯間看到一隻導盲犬。」
導盲犬,那意味著有位視障者在這些混亂之中,要是那導盲犬被這種情形嚇著了,那身為主人的那位視障者處境就非常危險,克萊格很快的背上輕裝備,跟著隊長一起上去。
克萊格以為人們遇到這樣的事會萬分緊張、不安、恐懼,但樓梯間的人們表現起來並沒有特別慌張,只是臉上的表情都是不安且異常靜默著,腳步不算太快,而這還算是好現象,起碼不會有人活活被踏死。
繼續往上走,他們在六樓發現到導盲犬的蹤跡,那隻導盲犬雖然受到驚嚇但依舊盡忠職守的帶領著主人,那位視障者很安全的。於是隊長陪伴著那位視障者下去,自己還是往上走了幾步,扶著一位扭到腳踝的女士開始往下撤離。
他們救護員從來不是前線的工作者,只是當其他人都在忙於救災的前線,聽到一個自己可勝任的幫助,那麼,一個支援也是可以幫助到很多人,不管是那位視障者或是扭傷的女士,也不會因為前線救災少了幾個人而減緩一點進度。
當克萊格扶著女士走到了三樓時,他碰上了亞諾。那時他們小隊正往上面要救援。
他們像是第一時間在對方的身影映入視線時就發現了彼此,兩個人默默的互相對視著,時間彷彿放慢了好幾倍,耳邊的聲音離你遠去般的寂靜,他在亞諾眼中看到的思緒有種詭異的翻騰著,那種感覺克萊格說不上來,只是他心中有那麼一點不安,還有,很怪的──覺悟。
雖然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而他們身為消防員與救護員的職責所在,就是要去幫助這些人們,而不是停下來閒話家常,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怎樣可以救更多人。
所以到了最後,亞諾只是無聲的對他了一句──再見。
然後,他們就這樣錯開了身,彷彿兩人從來沒遇見似的,他跟著小隊繼續往上走救災著,而克萊格則扶著女士往下走。
他們彼此身上都有個包袱,而那樣的沈重鎖住了一個可能。
身為救護員並沒有像消防員那樣的訓練,大多數雖然多少還是可以這樣到前線幫忙,但體力很快就揮霍,還好這時其他分局的人員已經都趕到,為了節省救災人員來回時間而在裡頭進行短暫就護的他們,便開始往外頭撤離,將大廳讓給更多的消防員與警員。
而當他們撤離出北座時,克萊格才從同事口中得知,剛才在裡面救援同時南座也遭到另外一架飛機撞上,有些人已經前往南座在進行救援,克萊格看著南座心中很是複雜,但隨即就沈靜下來,剛才看到亞諾的出現,似乎讓心中的不安平息了一些,克萊格便又開始一連串的包紮與檢查。
救護站的設點並沒有太靠近大樓,靠近大樓的地方都被消防員與他們的器材所佔據,北座外頭可以看到許多消防員與警員穿梭其中,還有不斷從大樓裡疏離出來的民眾。而附近開始多了一些附近學校或店家來的志願者,更遠處還可以看到記者與轉播車。
接著,克萊格就看到南座倒塌。
南座倒下的方向是他們的另一邊,倒下去的塵埃如猛獸般的向四周襲擊,耳邊還有那倒塌時的巨響,大片的瓦礫還有紙張不斷從天而降,那種超脫現實的感覺與震撼讓在場的人瞬間沈寂了,隨即是無數的尖叫與慟哭。
克萊格不敢想像裡面有多少是自己認識的同事,還有哪些的原本還存活的民眾,但被這麼一個坍塌給抹去了生命。世貿這樓這麼高,肯定有許多根本來不及逃到地面的人們在上頭,他們紐約缺的就是救災用的直昇機,那些待在高樓層的人們根本沒法逃難,這麼一來,有些人甚至直接從高樓層中一躍而下,雖然那樣肯定活不成,但也許那些人們曾一度覺得可以活下吧?
到處都是瓦礫殘骸,耳邊那倒塌的巨響似乎還殘留著,民眾大聲的痛哭與尖叫,鼻尖有那麼些飛機燃料燒焦的味道,血腥味,如果要他說世界末日是什麼樣子,克萊格一定會說就像此刻這樣。
「快點加快動作!」消防局長用著擴音器大吼。「叫那些上去的人開始撤退!」
相較之下,北座被飛機撞出的地方火焰與濃煙持續燃燒著,雖然現場很混亂但救災人員隨即加快速度,他們不知道北座是否也會像南座一樣不堪火勢的延燒而倒塌,但有些人已經做了警告,可能建築結構已經不再安全,基於安全考量必須開始逐漸撤離人員。
在場人員開始分批進行撤離,原本還在大廳那邊做即時支援的救災人員很快就撤離了出去,在地面的人則不斷的對無線電下達開始撤離的指令。
救護員被趕到在他們自認的安全距離更後方,克萊格心中雖然有些焦慮擔憂其他人還有亞諾的安全,但他仍然繼續包紮的傷患,並迅速的做初步的統計。過了會他看到跟妻子擁抱後又繼續做救護工作的奧維,心中浮現出那麼一些的欽羨。
然後,北座終於負荷不了,開始從上往下坍塌。
一個人尖叫之後更多人的驚恐便蔓延開來,每個人拔足狂奔的想離北座越遠越好,他們運氣太好沒有剛好在掉落的方向,而是往七號大樓的方向倒去,但揚起的塵埃與風力卻讓許多人頓時踉蹌或是摔倒滾了好幾圈。
其實在那之後,克萊格的記憶便中斷了,他只知道自己似乎被某個東西砸昏了過去,等到醒來時他已經在離大樓更遠處,身邊很多救護員與傷患走動著,自己身邊則有幾個看樣子比較嚴重的傷患做休息,奧維雖然仍在救護但不時往自己這邊看著。
「感謝天,克萊格,你終於醒來了!」奧維看到他醒來便加對傷患的快速度包紮,包紮完後衝到他身邊,不過看到他一副要起身的模樣又慌張的壓了他肩,說。「克萊格,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你昏過去沒太久,現在人手比較多,我們可以先做些休息,不然還要分神照顧自己人很麻煩。」
身為救護者學多了醫學就會知道人的體能極限,剛才那樣的狂奔還有先前的救災肯定流失不少體力,而缺少體力與適度熱量的人,精神很容易渙散恍神,這對他們醫者來說算是個致命傷,於是克萊格也乖乖的坐起身沒逞強繼續投入救護。
當腎上腺素退去後,身上肌肉的酸痛與疲憊開始浮現,克萊格沒想過身為救護者還有往前線一樣衝的一天,雖然回想起來他們好像沒什麼過度消耗體力的事,但自己沒什麼訓練的身體,還有大概高度緊張而緊繃的肌肉,這樣時間下來也吃不消,吃了一些高熱量的食物與一些水,他便跟奧維才又回到工作崗位。
接著,在一個短暫的休息時間時,他們局長下令讓每隊的隊長開始清點人數,似乎是消防局長的命令,一旁剛好獲得休息的消防員也開始唱名點著人數,他們一起在一旁空地清點著,兩邊都可以聽到彼此點名的狀況,有些名字喊了三次都沒人回答,讓氣氛越來越沈重。
「亞諾,亞諾.馬克思?」
當那名字喊了三遍都沒人答應時,克萊格摀住了臉。
但他沒哭,也沒難過,該怎麼說他現在的心情呢?只是心中多了一片可怕的真空寂靜,然後,他想起了對方說的話──再見。
後來在救援行動逐漸變成挖掘後,他們在當時做一線的救護員們獲得了一個短暫假日來做適度休息,於是克萊格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他們倆的公寓,看著整間充滿對方曾經存在過的證明,終於,克萊格倒在他們的床上痛哭了一天。
「亞諾.馬克思,再見了。」
那不是一個釋懷,而是一個解釋,克萊格不會忘記他們相愛過的一切,也不會因為對方離開了就忘記這一切,但他必須往前走,開始恢復正常生活,他必須繼續活下去。
於是,在那如世界末日的一天過了很久之後,克萊格辭去了救護員的工作,搬離紐約。
常常面對生離死別的職業很容易有創傷壓力症候群,不是因為人的抗壓性低,而是因為長期去面對那些難以承受的痛楚,很容易造成對心靈上的影響。
克萊格那陣子常常會夢到當時的情景,還有那一句再見,雖然克萊格想走出這些陰霾,可是面對會勾起傷痛記憶的事件,那份走出過往的勇氣就會少了一些。
那句再見,成了一道枷鎖;那個名字,成了一個禁忌。
可是,他會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