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清楚在車禍發生之後,我昏迷了多久,我只知道,就算清醒之後,我還是以為我在昏迷中,因為不管是否睜開眼睛,我都看不見任何事物。
一片黑。
從醫生口中,我得知因為玻璃碎片劃傷了我的眼球,因此我很有可能從此之後,再也看不見東西,也就是說,我失明了。瞎了。
暗中摸黑的世界是可怕的。尤其在一開始,我還不習慣利用其他感官來熟悉的時候,不時地撞到桌腳,滑倒,或忽然瞬間被別人從馬路間拉扯回來的斥罵,不論是實際生活中或者我的內心層面上,都起了很大的障礙。
還好,我知道除了母親(我單親)之外,有兩個人對我的態度沒有太大改變。兩位都是我的男同事,一位是阿倫,一個是阿B。
當我眼睛還正常的時候,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這兩個人都對我很好。他們沒有說出任何情話或者告白,但我能體會,他們都喜歡我,甚至都在等待著某種契機的到來,以為就可以和我開始交往。
我自認為,我在這種感情事上面,是個明眼人。我也很清楚,我對阿倫比較有好感,對阿B就差了些。
即便我會出車禍,是坐阿倫的車出遊的。
從醫院回家休養之後,阿倫和阿B每天都會來看我,阿倫總是會帶水果來,和我媽有說有笑,也會和我說說公司裡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總之他的出現,可以帶給我很大的歡樂。那感覺就像是,我還在公司上班一樣。
阿B就不是這樣了。他幫我帶來點字機,或是點字版來給我,希望我可以學習點字閱讀。但這很不討喜,因為,我從不認為自己會是個永遠的盲人,因此我一點都不想要學習這些事情。
畢竟媽媽總是告訴我,有機會復原的。
在失明的半年裡面,我的生活每天沒有太大變化。媽媽照顧我,阿倫阿B輪流來看我,但我發現,我的其他感官變化越來越敏銳。
我可以從對方的手碰觸我的手上皮膚,瞬間判斷這個人是誰。或者是從腳步聲聽出他可能的情緒,呼吸的氣息,身上的香水味⋯⋯總之除了視覺以外,我的感官都更強大了。
包括了猜忌。
大約是半年過後,阿倫來的次數減少了。原本是每天,後來變成一個禮拜兩天,後來變成一個月一兩次,而最後一次出現的時候,我聞出了端倪。
「你交女朋友了,對嗎?」
「⋯⋯怎麼這樣問?」
「這兩次你來的時候,身上都帶有淡淡的女人香水味⋯⋯是同一種⋯⋯我猜,是因為擁抱過後殘留在你身上的吧⋯⋯」
「是⋯⋯也不奇怪吧⋯⋯畢竟我單身呀⋯⋯」阿倫如是說。
阿倫的最後一句話,使我再也不願意對他開啟任何感官。我猜,他也感受到我的怒意,於是這個我原本以為這世界上最愛我的其中一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這麼一來,會固定來看我的人,只剩下阿B。
阿B話不多,身上永遠都只有洗衣粉的味道。他的手掌也很粗糙,每次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時,我都很怕他的手會劃傷我手上的皮膚。
但,他的手掌,永遠是又大又溫暖。在阿倫不再出現之後,我每天期待的,都是阿B的到來,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或者說,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現在依賴他,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復明,那麼一來,我就不會選擇和阿B在一起。
就這樣,兩年,三年,五年過去了。我的母親從一個人健康地照顧我,到她自己發現罹患癌症,到最後過世,這所有的過程,都是阿B在處理照料的。我雖然很感激我的母親,但是她在去世之前,卻在我和阿B面前,說了一個我不想知道的秘密。
「女兒呀,其實妳的眼睛,是不會復原的,醫生早就這樣和我說了⋯⋯」我不清楚母親在臨終前說出這樣的事情,對我是會有什麼幫助,但我的恐慌機制卻因此而啟動了。因為母親走了,而阿B一直都在等待我有機會重見光明,現在如果阿B因為知道沒了希望,像阿倫一樣,就此一走了之的話,那我的人生,還可以倚靠誰?
這樣的恐懼,導致我在母親過世後沒幾天,我對阿B發了一頓有史以來最大的脾氣。
「你走吧!你知道我不會好了,我眼睛永遠都看不見了,你不用等了!!我不需要你現在假慈悲,反正再過一陣子,你就會和其他人一樣,離開我了!」我大吼著,不讓阿B有任何機會反駁,甚至拿起家裡的任何東西往阿B的方向丟,那些東西發出巨大聲響,我甚至不敢想像我是否有砸中阿B,因為那可是會受傷的力道!
在我一連串丟了好幾樣東西之後,我喘息著,聽著。我沒聽到阿B的聲音,沒聞到他的氣息,我知道,他真的走了⋯⋯
「走吧,走吧,全部都離開我好了,反正我什麼都看不到呀⋯⋯」我大哭,用著那對沒有生命力的瞳孔流著眼淚,我想,或許我也該想辦法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哭了,睡著,醒來之後又哭了,再度睡著⋯⋯我或許有抱著那麼一絲希望,期待阿B會回到我身邊來,但過了好幾天,我,卻沒有等到任何人的腳步聲。
那天早上,陽光從窗戶外透進來,我那停用的眼睛,還是微微地可以感受到,我知道家裡的電線放在哪裡,我知道電線可以纏繞在哪個落地窗上,我知道,我可以用什麼辦法解放自己,或許到那世界可以重見光明。
我在床頭櫃的地上找到電線,然後一步一步蹣跚地往目的地前進。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聞到了洗衣粉的味道。有人,走進來我的房間。
接著那雙粗糙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拿走了我手上的電線。然後,他繼續用粗糙的皮膚,撫拭我臉上的眼淚。我一邊哽咽,一邊摸著他的臉,摸到了他頭上的繃帶,我知道,那是我造成的。
這讓我的眼淚流個不停,而我的手掌在這時候,又被那粗糙的大手給提了起來。
我感覺到我的無名指之間,被一種冰冷的金屬觸感包圍住,從指尖,一路往下滑到指縫。我下意識地用著另外一隻手的兩根手指,觸摸起那一圈套在我手指上的金屬,我知道那是什麼。
在這種事情上面,我一直是明眼人,我知道那是什麼。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妳永遠都看不見了⋯⋯抱歉,我的告白,來得晚了點⋯⋯」阿B粗糙的手,緊緊地握住我的雙手。我的眼睛,只能不停地,流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