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頭那在烤盤上,抽動著的、妖異的不真實的鮑魚,就預告了出《三夫》既魔幻又玄奇的風格,陳果在現實的座標上建構了迪士尼永遠拍不出的童話故事,關於愛情關於性,還有那關於公主與女巫的辯證,或許她既是愛麗兒,也是烏蘇拉,或許她只是男人的想像,一抹水上的幻影……
首先,我要對曾美慧孜這名中國女演員致敬,為了演這部戲增肥了三十磅(約13.6 公斤)要增加這種體重,就算去掉十位數也會讓女性們避之惟恐不及,首先這是明確的損失,畢竟實際上棉花糖女孩在現代社會還是一種非主流路線,只要看一看這次金馬最佳女主角入圍的其他演員纖細的身姿就知道了,而除了增重,曾美慧孜所飾演的角色還是一名妓女,她不只是一名妓女,還是一名做妓女很高興的妓女,最重要的是她還是一名智能上有問題的妓女,導致語言表達方面有問題,還總是處在一種微醺的恍神之中,在全片的大部分時間,我們聽不太到什麼她的話語,就算有,也是辛苦擠出的隻字片言,大多時候都是她的各種浪叫。
像這樣諸多限制的角色,曾美慧孜卻用那細微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把她掌握了,演活了,我們看了這部片,才知道浪叫除了是享受的也可以是痛苦的,還可以用來表達抗議或者是不滿,陳果沒有讓每場床戲都一模一樣,反而他注重「在各種地方都可以做」的邏輯,一開始當然是阿妹做生意的港邊的小船上,到了後來主角四眼仔將她娶回家後,在他奶奶家公寓裡那堆滿雜物的空間也可以做,甚至走在路上阿妹發作起來,兩人跑到滿是塑膠球的卡車上也可以做,完全不顧一旁人來人往的城市街道,導演陳果將性變得極其生活化而去情慾化,阿妹的疾病我們可以想作是上了年紀膀胱無力的老人,不時就有排放的需要,或者是一個容易餓或容易渴的人,她不安於穩固的陸地、不安於穩固的生活,當四眼仔把她帶回他奶奶的公寓,我們看到阿妹伏在鐵欄杆前,向被框起的公寓上方或下方眺望以探查出口,最後甚至還跟好奇跑來偷窺的阿伯搞上,她被囚禁在陸地上,陸地上的一口天井裡,就像被牛郎囚禁的織女(牛郎除了索求織女的身體,也所求她能織布的生產力)、或者一頭被困住的人魚(擁有某種特殊的魔力實現凡人願望)一樣,四眼仔給她套上口罩,掛上鏈繩,然而我們從未看到四眼仔責罵或對阿妹施暴,反而就連阿妹因吃醋生氣鎖上大門時,四眼仔蹲在門邊像跟小孩說話似的要阿妹開門,他們不像夫妻,反而像主人與寵物,只是不知道誰是主人、誰是寵物。
即便在一開始四眼仔因為阿妹過著日日雲雨的生活,但是,很快的他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滿足阿妹的需求,尤其是在陸地上,即便他似乎是一名飽讀詩書的藍領階級,但他沒有足夠知識,也沒有足夠的體力,應付阿妹那無窮無盡的欲求,美夢成為惡夢,女神成為怪物,街坊鄰居終於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他只好把阿妹帶回去。
從這邊開始整個故事就開始向外開展了,如果說前面大多時候我們是從四眼仔的觀點來看這個故事,那是關於男人如何擁有一個女人作為一種發洩的物件,從這裡開始男人與女人的權力關係則是轉換過來,陳果帶出另外兩個在四眼仔之前擁有阿妹的男人,包含跟她性交並讓她產下嬰兒的生父老大,從老大手中買到阿妹的老二,加上四眼仔的三個男人,這三個人經濟能力與性能力都過於有限(性與經濟在本片難分軒輊)於是四眼仔最後也只能接受阿妹重操舊業,解決經濟與性需求。陳果還訴說中國的稗官野史來給阿妹這個被男人覬覦的女體(這些男人對她的思想毫無興趣,甚至連裡頭看來相對好的四眼仔都一樣,我們看到了欲卻鮮少看到了情。)加上了神話的脈絡,由於她那一發作起來就難以止歇的性慾,這三個男人都因為阿妹離不了海,因為沒有阿妹,他們在陸地上生存不下去,連四眼仔都因為精力耗盡被開除了工作,他們三男一女開始在海上漂流,還作起網路生意來招攬客人。他們的關係與其像是男女之愛,不如說是家人之愛,阿妹成了他們的中心,然而這只是單向的,我們看不到阿妹對他們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情感,這三個人對她而言就是個服侍者與陪伴者,我們可以想像阿妹少了這三人仍舊可以生活下去,因為她有自己的生產工具,然而那三個人並沒有。
而誰掌握了生產工具,誰就是主人。
其實在公寓那邊有一幕陳果早就揭露阿妹真正的情人是誰,那是一個唯一能讓她滿足同時也折磨她的情人,當阿妹獨自在家,她抓了水缸的金魚往下面送,她找回了在陸上失去的歡愉,她在左邊,而在右邊的鏡子裡還有一個她。她的身體就是她的情人,這個情人既折磨她也賜與她,這是她最忠誠的對象,至於身旁的其他人不過是配角,不過是召喚這個情人的一種媒介,就像不是醫生的醫生來替她看病時所說的,阿妹特殊的身體是:「文化資產」文化倒不是重點,資產才是,在阿妹身上她有無盡的資產,任這些貪婪又寂寞的男人任意取用,她並不在乎跟誰交合,不論是跟哪個男人還是一顆木瓜、一台手機,甚至是一條繕魚。她只在乎交合的對象有沒有辦法滿足自己。
所以這大概是為什麼這部片在一些觀點中被認為是有政治觀點的,因為阿妹並不像一個人類,她帶著原始的氣質直指自然或一片土地,任何人都能從她身上得到他們想要的,她也不在乎誰擁有她,(正如三個男人靠她賺錢吃飯)對比在本片中一直痴痴尋找四眼仔卻沒有見面的秀明(一個風塵女子為四眼仔之恩四處遊走),你在阿妹身上找不到要忠於某人的情感,她只是順從自己的感覺行動,在舒服的時候浪叫,在不舒服的時候離開,比起《小美人魚》(一個異族為了愛情變成人類而遠離自己作為人魚的本質),它的內在邏輯或許是《海底情深》式(異族不再需要變成人類而人類對異族一往情深),這是人魚與魚人之間的差異(人魚沒辦法性交所以要變成人,魚人卻能跟人類無縫接軌所以不屑變成人。)
在電影尾聲,四人繼續漂流海上,四眼仔不再確信自己一開始的推測,關於阿妹的身家,三個男人聚在一起討論起那座連結三地的橋樑,彷彿就是在指涉阿妹就如同那橋樑把這三個人聚集在這裡,而阿妹身披紅布,站在船頭,一語不發。
最後如開場所說的,我敬佩曾美慧孜的演出,因為她成功演出了一個看似人類實則非人的「神獸」(根據她自己的說法)一個乍看被一切壓制,實則統御一切的奇女子,堪稱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