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那是什麼?」
那時的我,站在媽媽的腳後,緊抓著她的褲管,雙腿發軟。
現在想想,那時只有國小的我不嚇壞才有鬼。看著人們瞬間化為一堆閃耀著光芒的沙塵,隨著火車空調送出的冷空氣消散。
戴上耳機,車窗凍的冒霧。月台鈴聲催促著我上車。左右看了一下,車長揮著紅旗和帶著手套的手,似乎在趕我上車。一踏進車廂,門很快地關上。這周開始,中部已經迎來入冬後的第三波寒流,每個乘客的臉上寫滿倦容。
對於這些不正常的事,一直到今天也習慣了。只是,看著同樣是人,卻從眼前消失的畫面依然感覺很差勁。所以戴上耳機,只凝視車窗外呼嘯而過的路燈已成習慣。
我認為,我看見的是曾經上過這班區間車的乘客。這班編號2152,前往台中的區間車,我看的見曾經上過這班火車的人們。
時間可以推至很久以前,我從那些「過乘人」的身上的衣著,還有使用的物品察覺的。似乎是這台列車正式上軌後,就開始計算。過時厚重的喇叭褲、像雞毛毯子班的髮型、已經看不見的BBCALL、西裝革履帶著懷錶的先生、還是Nokia產的智障型手機。
他們只會出現在列車上,而不是從月台上車。還是孩提時候的我,總是看見這班列車不管多晚還是人滿為患,卻又突然化為沙塵消逝。那些我稱叫「過乘人」的人們,他們會繼續做著當時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所以他們可能對著空氣說話,或是大笑。
列車停了下來。這時候上車的乘客並不多,已經是倒數第二班的車次了。但我還是把自己塞在緊靠門邊的鐵桿旁。時節進入一月,我正從台中回家。其實今天在下午就放學了,但我還是等到倒數最後一班或倒數第二班才上車。為的是減少上車的乘客數量。
這時,三名拿著新Iphone喧笑打鬧的女孩們上車,她們盼了盼,其中一名揮著手示意她們坐上兩個位置,她們即將坐下的位置上坐有一對年老夫婦,女孩們的身體觸碰到夫婦的那一刻,他們化為沙塵。那是很美沙礫,閃爍著金色的閃光,隨後消逝。
「哲安。哲安。」
媽媽輕聲換著我的名字。我會悄悄探頭出來,她輕撫我的頭髮,動作很輕。
「你看。外面。」我順著母親在陽光下閃耀的微笑和眼神望出去。
還記得,那次是下著細雨,但萬里晴空,陽光穿透雨滴間隙,閃耀著整座都市的畫面。
那些「過乘人」只要一被「現時」的人觸碰到,就會像那對夫婦一樣化為沙塵。除此之外,我完全無法判斷乘客到底是不是過乘人。
所以我從來不坐,也從來不與車上的任何人說話。耳機裡不斷循環的十二首美日歌曲和背包裡宮部美幸、村上春樹的小說成了唯一的伴侶。
母親走了以後,我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帶走我時,她抱著我哭。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父親因為車禍、母親生病而我成了孤兒,才使她難過。為了不讓奶奶勞累,我趁著反正也要等到半夜才上車的時間,找了份打工。
我曾經想過,就這樣度過高中三年,選擇南部的大學,遠離這班列車,或是對母親的懷念。
但這些計畫都在那位女孩出現後被打斷。
我固定在某站停車後,也就是剛才那三位女孩上車的那站,移動位置到能夠看得見她的地方。
她是有著小麥膚色、茶色及肩短髮還有參差不齊劉海的女孩。她總是帶著一個黑色包包,穿著輕便的T恤和外套。
或許是她那愛笑的模樣,和流轉的眼神讓我深深愛上,無法自拔。在我連續看見她的第四週後,我決定上前和她說話。深呼吸鼓起勇氣,努力克制有點發抖的雙腳。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和眼神都對著我。
我們很快地熟識起來。她的包包裡是兩本小說,都是我最愛的作者。
「晚上好。」她今天心情看起來比平時還好,露出我最喜歡的笑容。
「妳好。」她示意我坐上她旁邊靠窗的空位。
「上次那本你看完了嗎?」她轉過來問我。
是上次那本宮部美幸的作品。在她借給我的當晚我就通宵看完。在家裡,我還特地買了個小書櫃來擺放她借我的書,每次我想還給她都被她拒絕。而她卻天天拿書給我。
「看完了。最後主角真的很幸運。」
一開始會注意到她,也是因為書。那是她差點來不及上車,在包包差點被門夾了的前一刻才跳上車。她看起來氣喘吁吁。我從她沒拉上拉鍊的包包縫隙看見兩本小說,正是我最愛的作者。嗜書如命的我一下子就對她產生了好感。抬頭一看,她正看著博愛坐上那位孕婦雙膝間的孩子笑。那小孩似乎也很喜歡她,嘻嘻地笑著。下一刻,她轉過頭和我對上眼睛。
我和她說完讀後心得,她將上半身重重躺回椅背,閉上眼睛笑著一邊身著懶腰說:「嗚哇。真過癮。果然聽你說最棒了。而且你看這麼快真是太好了,我才能知道結局。」
「耶?!妳沒看過嗎?」我一直以為她是看完才借給我。
她依然閉著眼睛,搖搖頭:「嗯嗯,沒有哦。只看了一半。」她睜開眼,「不過,這樣你說更有趣。」
「是嗎。」
明明很寒冷的天氣,彷彿有股暖流壟罩著我們,循環在我們之間。
我和大部分小說或電影裡的男主角不同,自認十分有勇氣的我卻唯獨不敢問她的名字。一直到今天,第一次和她說話已經過了數月,我只叫她「妳」,而她則叫我哲安。雖然聽起來很誇張,但她總給我一種像是冬雪一般的感覺。若是太過熱情的觸碰,一不小心就會消逝不見。
窗外的路燈延綿到整面山頭上去。天色太黑也看不出來列車正經過哪裡。斜上去像是要衝上天際的山面點綴了盡是不同顏色的路燈。就像是一片星空般,叫喚著旅程的精靈,撫慰著每個深夜勞動生活的每個人。
我們很常這樣。我看著窗外她看著書,我看著書而她閉上眼睛小憩。之間看似沒有交集卻不會不自在。像是有某種暖光沐浴著我們。心理幸福的感覺滲透,像是要大喊:「以後都這樣下去吧!」的樣子。
潭子。潭子。
我陪她起身走向車門,嘶聲開啟的車門將冷冽的空氣一下子灌進車廂內。
「明天見。」她拉緊外套的衣襟,在月台轉過身對我說。
「今天也不送妳嗎?」
「嗯。」她的回答和笑容被空氣壓縮,車門關上。
儘管如此,至今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想送她回家也一直被婉拒使我感到自己很窩囊。重新戴上耳機,已經不想回到剛才的座位上了。想必那椅子一定也恢復冰冷的溫度了吧。
再過兩站,我便下車,徒步走回奶奶家。
明天見。每當她說出這句話時,我都想抓著她的肩膀,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但她那時總是會出現的那種夾帶著背上的眼神使我卻步。
抬頭看向天空,今晚將近滿月之日的月亮很大。呼了一口白氣,攥緊圍巾,重新邁步。
這天不曉得為什麼睡不著。只好起床坐在書桌前發呆。聽著桌前黃色小雞形狀的時裝滴滴答答,猛地不曉得哪來的衝動,我拿出在學校用的素描筆,抽出書包裡的白紙,開始描繪她的模樣。
素描筆滾動。眼前是她。鉛筆繪出一絲一縷的她。一根細髮從左側經過那悲傷的眼神,蓋過嫣紅的嘴唇,斜向右側。
「哲安。」平常喜歡看著車廂內的人群的她,今天特別不一樣。
「嗯?」
「你今天送我回家好嗎。」
我攥緊口袋裡想交給她的素描畫。「好。」
潭子。潭子。
我們小心翼翼地跨過月台,像是我們都十分珍惜這趟旅程般。什麼都小心翼翼,都十分寧靜。這時我回過頭往我們才待著車廂一瞧,看見了母親。她背對著我,微微轉過側臉。我想叫出聲,但她很快地被另一名乘客碰到,化為沙塵。
「怎麼了?」她問。
「沒什麼。」
我們走在住宅區的巷子裡,已經很晚了。一部分的房間亮著燈,另一部分則好像傳來祥和的鼾聲。
整排的路燈成了我們的第三者。路上只有我們。她在某盞路燈下停下腳步,轉身面向我。
千萬不要。我總有一種不想聽她說話的感覺。
「我叫白豫晞。」她緩緩地說,真的很慢。溫柔的像母親。
「一直到今天,謝謝你。」
不要。
「我。」
她的臉、眼神從地板移向我。露出和素描畫裡一樣的眼神。手心裡的紙已經被我用力過猛而揉爛。
「我喜歡你。」
她伸出手觸碰我的心臟。下一秒,她化成閃爍著金色光點的沙塵,與隨之而來的冷風消逝、吹散。徒留我一人在路燈下。
我叫白豫晞。
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命運已經清楚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我會在數十年,人生最青春的那段時期的四月十四號去世。在那之前,我幾乎天天坐上編號2152,前往台中的區間車。這班區間車很常不把車廂間的門給關上,所以會向捷運那樣,可以從第一節車廂看到最後一個車廂的人們。
我看的見未來,看見未來會搭上這班車的人。
四月十四號這天過後,我以另一個形式出現在這班列車上。一切都是為了碰見他。那名叫周哲安,從來不看車內,只聽著十二首歌,鍾愛特定作家的他。
因為看的見未來將會坐上這班車的人,我才能一直不消失,一直到那天為止。
在他出現之前,我都搭乘白天的班次。我喜歡坐在車窗邊,享受陽光打進車廂,打在身上的溫暖。喜歡觀察車廂內的每個人,看著小孩時我都很羨慕,因為他們有著遙遠的未來旅途等著他去走,有著我沒有的一切。
哲安看見的,是過去曾上過這班列車,但在他現在的「現世時間」前,已經過世的人。包括早在某年四月十四日死於生病的我也是。
我能從人的心臟附近那微小光點判斷他是現世,抑或是已經死去的人。已死去的人會在心臟附近閃爍著光點。而這些人碰觸到現世的人,便會化成沙塵,從此消失,回歸過去。
為了遇見他,我盡力的閃避著所有現世的人。刻意將書包的拉鍊解開,故意來到他的身邊。
喜歡,很喜歡。卻不能觸碰。
他那說故事時閃爍的眼神,如琴般的音調成為夜裡的旋律,稍稍安撫著不得觸碰的傷痛。
四月十四號這天,決定和他說。雖然好自私,好卑鄙。一定會傷害到他吧?但我快離開了,最多一年的歸世,在這天夜裡將會什麼也沒觸碰到;他的手,他的懷抱,就這樣消失。
讓我自私一會兒。就算會傷害你,就算在你口袋裡那張化將會成為你永遠的痛。就讓我至少碰你一次吧,你的心。
最後,來不及聽見你的回答,就這樣離開了阿。
謝謝你,我喜歡你。
致 那些寥寥無幾的愛情。
卿慕石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