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十一月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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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雪

  電車在終點站草野停下來,車站內響著刺耳的鈴聲。知子與所剩無幾的乘客下車,下雪的溫度一下子竄進她的大衣,她在織棉手套上吐了一口白氣。上一次回來,有五年這麼久了吧。簡陋的車站上頭掛著一盞黃燈,那顆燈泡是唯一照亮乘客們前行道路的光線。

  列車長微微頜首,一個個接過車票。知子仰望夜空,儘管此時東京才逐漸微涼,這個鄉下小鎮的夜空卻已經下起慢雪,彷彿這個小鎮在向大都市宣示它的叛逆。

  等著她的是二榮伯,銀色休旅車上的烤漆依舊保養有佳。車頂上積了點雪。他搶著將知子的大手提包放到車廂內。車裡開著暖氣。

  脖子上總掛著毛巾的二榮伯是知子在這裡讀高中時所認識的菜販。當時的她被市集裡的大叔大嬸們叫做「女兒」,但此時二榮伯只是一路哼著村歌,一邊大聲的說著知子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女兒了,而是整天出現在螢光幕前的大名人。

  「二榮伯,謝謝你。」知子跳下車,搶在二榮伯之前獨自拿下行李。

  「妳真的要在這裡住一晚嗎?我直接載妳到柴崎那裏方便多了,還能省一筆錢。」二榮伯將頭從駕駛座探出來,用他那宏亮的聲音喊著。

  「快回去吧。感冒了就不好了。」知子向他的照後鏡揮手,車尾燈在轉角前閃了兩下。

  瀰漫著陳年木頭氣味的小旅店大廳已經暗下燈光,櫃台留下一盞壁燈。桌上放著一副鑰匙及壓在招財貓下的早餐券。這是老闆娘咲阿姨為她留下的。這個小鎮的人一聽說知子要回來,可是全員都熱血起來,想著自己能為她做點什麼小事。他們還為了要送她一整袋米還是手工麵條大吵一架。

  當然,一切除了她這次來真正要見的人。咲阿姨應該睡了。知子輕聲踏上階梯,回到房間,簡單卸去淡妝後便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在晨曦透進窗戶前,知子就起床了。壓了整夜而發麻的手小心翼翼的抹著口紅,再簡單的畫上眼妝後便靠上椅子,離開房間。

  咲阿姨依然不見人影。興許是昨天幫忙在農地種田的丈夫,累的爬不起來了吧。旅店外頭的雪從昨晚持續到現在,她將早餐券重新壓回招財貓的屁股底下,走進巷子裡。

  一位騎著腳踏車,聽著綁在車頭上的廣播器的老伯向知子打了招呼。知子從廣播內聽到鋼琴家椎名堇在地區性比賽中勇奪冠軍的新聞。比起幾乎沒車輛通行的大馬路,她更愛走進這些在高中時跟摯友們摸透的蜿蜒小巷。她經過市集時並沒有看見二榮伯和其他大嬸們。不久,她聞到一陣陣飄在冷冽空氣中的麵包烘焙味。

  就快到了。她不禁加快腳步,踏著已經超過腳踝的積雪,轉過街角。麵包味在這條巷子變的越發濃郁,她停在麵包店斜對面一間掛著「柴崎古書鋪」招牌的矮黑平房前。雖然店鋪本身是一間古舊的房屋,但庭院卻明顯受到良好的照料及設計,繁花草木叢生在石塊及木材的設計之間。

  知子站在庭院外那扇鐵桿門邊,看著那名穿著防寒外套和雨鞋,拿了把園藝剪蹲在地上整理花卉的男人。知子感覺到此時吐出的每一口白氣都帶著濃厚的思念。

  「爺爺。」知子朝著男人正擦汗的背影喊去,他先是一愣,才緩緩回頭。

  這名老男人臉上露出與二榮伯剛見到知子時一樣的表情,隨後他突然丟掉手上的剪子,一副快要哭出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很好笑。

  「知子!」男人誇張的大叫,接著在原地來回踱步:「欸?!怎麼會?我得去換件衣服才行!欸?」

  或許是他顧著慌張,沒瞧見知子笑的蹲在地上,從眼角擠出的眼淚。

  作為柴崎古書舖的老闆,柴崎颯介已經是七十八歲的高齡了。他不是知子的親生爺爺,兩人一點血緣也沒有。但知子從很久以前就這樣叫他。一開始知子怕柴崎會覺得唐突,但柴崎只是大笑,甚至笑到哭出來,她也就在滿頭疑問中養成了這樣叫他的習慣。

  「所以,放下東京的事真的沒問題嗎?大老遠地來這裡,京子一定氣壞了。」

  剛才堅持進屋換衣,穿著一身白襯衫配黑長褲皮鞋的颯介端來兩杯咖啡給坐在延廊上的知子,她先是不忘調侃一番,再從容回答:「她簡直氣瘋了。簡訊從昨天發到現在。」

  知子看著手機裡數十封京子傳來的簡訊,她被雪染濕的頭髮滴下水珠,落在螢幕上。颯介看著知子掛在手提包上的小傘,「妳還是帶著傘卻不撐,怪人。」

  「我見過二榮伯了,咲阿姨好像很累,連到她那住都見不著她。」知子欣賞著颯介知道自己被整個鎮的人給隱瞞時生氣的表情,啜了一口咖啡。「好喝!」她臉上表情一亮,晃著腳大力稱讚。

  颯介經營書鋪有五十年之久,他從兒子柴崎秋章那裏偷學了兩手泡咖啡的手藝,當時還是高中生的知子便是他第一個試喝的客人。得到知子的盛讚及受她鼓吹之下,他以知子的姓─秋本為名,把咖啡取名叫「秋本咖啡」,一杯以僅一百日圓的價格賣給來店的客人,如知子預言的,大受好評。

  颯介難掩臉上的得意之情。但他隨後擺正臉色。這名滿頭白髮及鬍渣,與年紀不相符的健壯身材的老人,有著一對深臥蠶,他不管擺出什麼表情都顯得溫柔。

  「是不是在東京發生甚麼事了?」

  「沒那回事。」知子放下杯子,看向遠方。街道上有幾個小孩在踢皮球,他們的笑聲穿透剛睡醒的凌晨。「大阪的澀木音樂會下個月就要開始了,但我和京子都準備好了。」

  知子從手提包內抽出一大疊紙,最上面幾張用紅筆畫了幾個大叉。

  「我寫不出曲子。」知子像是在說什麼秘密一般小聲。突然一陣風猛地掃過他們,那疊在知子膝上的紙飛走了幾張,穿過鐵欄杆落在那群小孩的附近。颯介喝光咖啡,臉上卻顯得絲毫不擔憂。

  颯介站起身來,「妳要待上多久?」他的語氣像是在跟花朵說話。

  「不知道,或許晚上就──」知子恢復正常的語調,將紙堆胡亂往包裡一塞,但話才說一半就被打斷。

  「妳今晚住下吧。」

  「甚麼?」知子看向颯介,確定他並不是在開玩笑及期待的表情後,便歪著頭猶豫道:「也不是不可以……我準備了三天的衣服──」

  「那就這樣定了!」颯介收拾了自己和知子的空杯,一步併兩步地往屋裡跳去,消失一秒後,又突然探出頭來:「進來再喝一杯吧?」

  知子笑出來,晃著腳應:「好。」

  進到店內,知子爆發少女心直說著好可愛的樣子,和只有二十八歲卻渾身散發著成熟女人氣息的她完全衝突。她抬著頭在店裡衝跑亂跳,颯介彷彿看見十年前的她。

  雜亂卻順眼的木頭辦公桌,桌上的素描紙及散落在鐵盒外的鉛筆。散發著檀木香氣的陳列書櫃、有兩張小桌子及木椅的閱覽區依然能從小窗口看見外頭的雪,閱覽區前方有根粗木柱,木柱上的黃燈打亮了一副掛在牆上的素描畫,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肖像。

  店內的規格和十年前幾乎相同,連交雜著檀木及咖啡,還有素描的氣味也是。讓知子失心瘋的是那些綁著細繩,從天花板垂下的吊飾。她第一次看見。

  將乾燥花壓製在透明小壓克力板內,一個個高低參差不齊的垂掛在店裡,那根粗木柱上的黃燈打在吊飾上,反射出裏頭乾燥花的模樣,彷彿靠近時,還能聞到花香。

  「吶!這是你做的嗎?好棒啊!」知子伸手輕碰的其中一個較低的垂板,板子旋轉時閃爍著黃光。

  「不是,是一個人幫我用的。」颯介泡著咖啡,臉上又得意了起來。

  「誰啊?阿,是手藝店的老闆──不是,是她女兒千代嗎?」

  「妳晚點就會見到他了。來。」颯介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知子抓來座椅上喝咖啡。免得待會兒她把吊飾扯下來。

  “他”阿。是男生。知子看著咖啡上旋轉的黃色泡沫,不禁想著會是一個怎樣的男生,會做出如此漂亮的吊飾。此時知子還注意到了颯介的辦公桌後方,貼滿了她在鎂光燈下,向群眾敬禮及演奏時的照片。

  在她們都喝完咖啡後,颯介關上大燈。

  「妳先過去吧。我自己收就好,今天得提早打烊才行。」颯介的聲音從桌子底子下傳出。

  「好。」知子清晰地記得颯介的家。就在書鋪的正後方。但因為地勢的緣故,必須繞上好一大圈才能看到。

  知子推開門,門上的鈴鐺聲送走她的腳步。颯介站起身來,手提著一包小垃圾。他環顧店內,接著無奈的笑了笑。

  「來不及了嗎?」

  那塊垂的較低的乾燥花吊飾已經消了蹤影,剩下一條細線在空中晃蕩。

※※

  外頭的雪依舊下的安靜緩慢,但每片雪似乎變得更厚重了。僅是不斷左轉的繞圈小巷子路便讓知子已經風乾了的頭髮又濕了一片。

  她從剛才開始就在跟柴崎家的那扇門進行某種戰鬥。柴崎家和草野鎮大部分的房子一樣都是傳統平房,屋齡比店鋪還要年輕一點,外頭也有庭院,但面積沒有店鋪那麼大。那扇還在用喇叭鎖的老式玄關門只能轉動一半,知子使盡力氣也轉不動它。

  這時她放下行李,脫下跟鞋,往門鎖一踹。喀的一聲,門鎖從木板裡彈了出來。知子滿足的用行李頂開失去戰鬥能力的木門,但她才一踏進鋪著地毯墊的玄關,眼前出現一名穿著寬鬆T恤,留著雜亂微捲的黑髮的纖瘦男子,他拿著一個還冒著熱氣的杯子,動作似乎是準備穿上室外拖,臉上的疑惑及訝異和知子臉上微微浮現的溫怒相互凝視。

  「阿,妳好。」

  在這名年輕男子說話前,他們之間安靜的從知子髮梢滑落下來到地板的水滴聲都能聽見。這傢伙是誰?知子提著行李,愣愣地看著他。

  不曉得為甚麼,眼前這名纖瘦高挑、從V字寬鬆領口露出的白皙皮膚及鎖骨的男人另她感到火大,甚至想再脫掉跟鞋,向剛才踹翻門鎖一般向他踢去。但想著也沒甚麼理由,因此作罷。

  在她沒來的及回應些什麼難聽話前,颯介從身後擠進屋內。

  「你們杵在這裡幹什麼?快進來,冷死我了。」

  颯介表現的一如往常,彷彿這對初次見面的男女是姐弟般一樣自然。

  「爺爺!」他們倆人同時往颯介背影喊去,隨後他們又驚訝的看向彼此。知子感到心中那把無名火越發旺盛。

  他叫青時澤樹,是個孤兒。從小就跟著颯介在一起生活。他和知子同歲。知子從正在燒壁爐的颯介口中聽到這些。

  大白天在家喝咖啡,那不是無業遊民嗎?啃老族?知子嚥下這些話,不滿地盤腿坐在小木桌邊剝著橘子。

  這時拉門打開,澤樹一手端著盤子,另一手拿著疊整齊的毛巾走進客廳。「請用。」他將盤子上的茶杯放到桌上,並把毛巾遞給知子。此時知子才注意到她見到澤樹時的那份違和感。

  這個男人有著一對翠綠色的眼睛,他的睫毛比一般男生還長一些些,那讓他眨眼的速度似乎變得緩慢。那對翠綠色的眼珠彷彿看甚麼東西,都能將它變成某種植物。

  知子看的有點出神,接過毛巾後毫無動作地盯著他瞧。澤樹頓了一秒,接著模仿用毛巾擦拭長髮的動作,才讓知子回過神來。她將謝謝卡在了喉頭間。

  「澤樹阿,我告訴你,她可是東京──不,全日本最有實力跟氣質的鋼琴家哦!」

  颯介想起壁櫥裡有飯菜,便叫澤樹去把它們熱來吃,除了坐在兩人中間的颯介外,這對男女都盡可能地避開對方的視線。

  「哦……!」澤樹半帶讚嘆的回應讓知子感到不滿,她用筷子將魚頭大力扭斷,那隻魚在盤子裡又死了一次。颯介挑了挑眉,說:「你看,力氣也大。」

  「嗯,比起一個大白天在家喝咖啡的遊民好多了。」

  知子還來不及忍住,話已經從嘴邊衝出。但颯介只是大笑起來,拍著澤樹的肩膀。「多吃點。」澤樹將最靠近自己的那盤青菜夾了一片放到知子面前,臉上笑的羞澀。

  颯介很早就回房休息了。在知子洗澡前,已經先洗好的澤樹正在看電視。知子在浴室內發現用乾燥花做的一些生活小物。在她出來後,客廳只留下夜燈,澤樹已經不在,通往庭院的落地窗開了一小道縫。

  「對不起。」知子在大衣內穿著襯衫,蹲到澤樹身旁。澤樹沒有停下整理庭院的手,並回頭報以淺笑。

  「別這樣說。」澤樹拿了張小木凳讓知子坐下,她瞧見澤樹的綠色眼睛在月色下閃爍。

  「初次見面,我叫青時澤樹。我自己經營一間花店,今天是休假日。」澤樹站起身來鞠躬說道。

  知子也急忙起身,「我叫秋本知子,初次見面就失禮了。」澤樹要她快點坐下,自己則蹲下來處理雜草。

  「花店?」知子重複道,從口袋裡拿出那塊乾燥花吊飾。「這是你做的?」

  澤樹回過頭,看見吊飾後微微驚訝:「阿,妳怎麼會有這個?」

  知子瞪大雙眼,在吊飾及澤樹的臉之間來回看上數次。「真令人吃驚。」

  「令人吃驚的是妳吧。這東西應該是掛在天花板上的。」澤樹笑著回擊。

  知子聳聳肩,「這又沒甚麼,就是拿下來看看。」她說著並將壓克力板往月亮的方向放去,乾燥花在月色的照射下似乎能重新活過來。

  「這就不難解釋,妳把一個鎖著的門給踢壞的事情了。」

  知子大吃一驚,「欸?那是鎖著的?我以為是壞了……」

  澤樹挪了挪位置,「要說壞掉確實也是,但至少還是在鑰匙能正常開門的地步。我想是舊了點。」

  知子尷尬的順著頭髮,澤樹又開口:「妳去年在石曜會演奏奪冠的消息,那些大嬸們還一直討論到現在。我整天聽爺爺講妳的事,差點跑去東京叫妳別再出門了。」知子對他竟然知道自己某些事情而感到訝異,剛才在飯桌時,他表現的完全是第一次聽說。

  夜風逐漸寒冷,才剛停歇一陣子的雪又下了起來。澤樹站起身來,就算在室外,他依然穿著一件寬鬆長袖,一件外套也沒有。

  「明天,要不要去我的花店看看?」

  「欸?」

  「那裏的門是玻璃拉門。」知子笑了出來,一拳打在澤樹臂上。

  一直到知子躺在床上,月色高掛,她依然想著那對翠綠的眼眸,還有乾燥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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