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屋兔丸
我在一九八五年十二月觀賞了〈荔枝˙光俱樂部〉,那是我高二的冬天。
劇團「東京大木偶」(Tokyo Grand Guignol)由主理人飴屋法水於一九八四年創立,以暴力、血腥為題的耽美作風為人所知。成立後三年總共只發表四部劇,卻擁有絕大的影響力。就算把「當年觀劇時正值多愁善感時期」這個因素抽掉,我至今還是認為沒有其他戲比「東京大木偶」還來的衝擊。
高一即將結束之際,朋友邀我去看東京大木偶劇團的第二次公演〈加拉太〉。當時我還沒接觸過那種文化,受到的衝擊之大足以使人偏離人生正軌(實際上也真的偏離了)。「什麼?這是什麼世界?」暴力的內容與聲響、見世物小屋式(編按:蒐羅獵奇人事物的展覽或秀。)的詭異,可怕得不得了。
我也在當時首度得知漫畫家丸尾末廣的存在,他負責該劇的美術宣傳。
之後我迅速向地下文化傾倒,迷上AUTO-MOD、Sodom等地下樂團, 開始讀丸尾末廣漫畫, 喜歡《GARO》、《夜想》、《寶島》,變成了有這種興趣及嗜好的少年。
接著約一年後,期待已久的第三次公演〈荔枝﹒ 光俱樂部〉開始了。丸尾氏畫的傳單讓我內心雀躍, 背面還刊有細野晴臣、AUTO-MOD主唱GENET 等人的大名與他們的文章,令我無比激動。
小雨中,我拿著地圖,經過一番跋涉後抵達了小劇場。進入裡頭,發現昏暗的舞台上有詭異的基地。哨音突然響起,〈荔枝˙ 光俱樂部〉便開演了。那是完成度無比高的戲。評論家松岡和子小姐在她的網站上刊了一篇文章,確切傳達了當時的氣氛,因此我轉載於此。
嗶─嗶─銳利的哨音貫穿黑暗, 那肯定是某種號令。幾束光線彷彿受哨音誘出,奔馳於舞台上。手拿強光手電筒一字排開的,是戴學生帽、穿立領制服的中學生集團。這便是令人屏息的〈荔枝‧光俱樂部〉開場。孩童時代,每個少年少女都曾夢想持續待在一個專屬於自己、將大人隔絕在外的世界。有人會將自己的房間當作城池,坐守其中;也有人會和兩、三個死黨找出祕密場所,將之打造成冒險基地。
每到午夜十二點,荔枝‧ 光俱樂部的少年們都聚集到這個廢墟般堆滿文明廢棄物的場所,聽從領袖Zera的指示打造某個機械(有個場面是少年們手一拍,七座潛望鏡便同時降下;舞台右側裝設輸送履帶的運作方式,也指出故事場景在地下─這些工夫鮮明地製造出此地與外界的對比)。
將他們製作出的巨大機器人命名為「荔枝」(Litchi),因為它的動力來源不是電力也不是汽油,而是荔枝。電算機不斷為它輸入各種行動方式,而少年們命令它執行的任務是捕捉美少女。然而,它帶來的少女Marin─她只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荔枝─卻忤逆少年,且和荔枝之間滋長出不可思議的愛苗。以金屬零件組裝成的無機機械,吸收植物的能源開始有機化,最後甚至獲得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與感情。
聲音、光、殘酷而美麗的意象於舞台上交錯。安排美術、執導這齣戲的飴屋法水一度隸屬於狀況劇場(編按:六○年代在日本成立,以臨時搭建的帳篷做為舞台,催生了後來的帳篷劇場。),劇中想出鋼鐵陰莖的少年Jaibo也由他飾演,以他為首的其他演員也非常有趣。
可以確定的是,該集團的登場大幅擴增了戲劇這種表現形式的「音域」。
看完〈荔枝˙光俱樂部〉後,我一時無法脫離它的世界。不僅是演出和聲響的力量,鏨汽鏡和飴屋氏的劇本、美術、世界觀也全都打中了我。還有一大魅力可提出來討論,那就是演員的性格強烈。飾演Jaibo的飴屋氏美得令人錯愕且瘋狂;飾演荔枝的嶋田久作氏不愧為怪才演員,看上去跟機械沒兩樣;少女Marin則由音樂人越美晴飾演, 形象惹人憐愛(劇中少女名叫Marin,典出楳圖一雄的《我是真吾》。漫畫化之際,我認為這個名字過於強烈地令人聯想到該作,因此變更為卡農﹝Kanon﹞) ;其他少年們也無比俊美,懷有癲狂氣息;謎樣男子「丸尾侯爵」則由丸尾末廣氏飾演。
我於是在上了大學後開始搞劇場。其實想參加的是大木偶劇團,但等到我總算變得比較有自信時,該劇團已經解散了。如今我後悔到不行。為什麼我高中時代不鼓起勇氣,不向他們表示想擔任工作人員,或者想演戲呢?傳單上明明寫著「募集工作人員」。後來聽飴屋氏說,才知道當年他來者不拒,演員也全都是外行人。
正是因為這份悔恨,我才想要畫這部漫畫。前作《π圓周率》乍看跟《荔》一作完全相反,但我透過它才總算得到了將這齣戲改編成漫畫的技術(自信)。現在我畫得出來了,就當作遲到二十年後加入了大木偶劇團吧。我是這麼想的(雖然這追求完美的習慣,正是我當年沒能入劇團門下的原因……)。
不過二十年的歲月已將觀劇的記憶轉變成「印象」了。多虧我運氣好,得以結識主理人飴屋法水氏和其他前團員,向他們尋求了許多幫助。身為一介戲迷,我聽他們談當年的情況聽得高興又激動,渾身發抖。有他們的幫助,我才有辦法回想起當時的熱烈氣氛,改編版的意象才在我心中固著下來。再次感謝各位不遺餘力的協助。可惜有些大木偶劇團相關人士,我事先還是沒碰到面,等到《荔》書問世後才以這樣的形式向各位報告,我深感抱歉。
我對八○年代看過這齣劇、深愛原版的觀眾們很過意不去,因為改編版的故事做了相當多調整(而改編是因為漫畫和戲劇這兩種文類的速度感不同,漫畫可以放的情報量是戲劇的兩倍)。
戲劇版當中,田宮單獨背叛了Zera這個絕對的君主。但在漫畫版中,我為Zera和Jaibo設定了「薔薇」的關係(氣氛上的範本是當時的美少年雜誌《JUNE》),讓田宮成為正義感強烈的「光俱樂部」領導人,尼可的忠誠在最後化為「馬桶的復仇」重回舞台,並讓Jaibo成為策畫一切的陰謀者……我使人際關係和感情變得比原作更複雜,並加入電算機偷偷懷抱的野心,引導光俱樂部走上內部瓦解之路。
戲劇版中最刻骨銘心的是卡農(Marin)與荔枝的關係,這部分我盡可能保留了下來。「薔薇的處刑」是漫畫原創的劇情(是羅馬皇帝埃拉伽巴路斯實際採用的行刑方式),至於原作中的「鋼鐵陰莖」和「與TV 的FUCK」,很遺憾,無論如何就是放不進去。
戲迷也許很期待穿短褲的Jaibo吧,真對不起。不過當時大木偶劇團散發出的熱度、氣息、力量、氣味,應該都成功再現了吧?我以此自負。
我從東京大木偶劇團和丸尾末廣的漫畫那裡獲得了「價值觀的基準」(「受影響」是一個說起來更輕鬆的解答,但不是正解)。少年時期的我拿各種作品與他們兩位的作品相比較,進行「這是通俗的」、「這是抽象的」等判斷,形成了我的脈絡與思考。當然了,我甚至有段時期否定過他們的創作。真要說來,我的核心就在這裡。我想將這部漫畫獻給飴屋法水、丸尾末廣,也想獻給高中時代美術預備校的朋友淵江、岩崎,還有當時的我自己。
後來, 飴屋氏在某社群網站上寫了我的介紹文,贈與我一段催淚的話,謹記在這篇文章的最後:「他是現今東京大木偶劇團最重要的成員,總有一天,我非得為他打造一部戲才行。」
日本當代漫畫鬼才 古屋兔丸 首度來台!壓卷名作──《荔枝☆光俱樂部》
集BL、視覺系、暴力美學於一
「掩陋成就究極之美,不尋常的異態才能蒙神寄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