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Lizard,今年你覺得年度爽片是哪一部?」在這幾天之前,我的回答會是「戰鬥天使艾莉塔」、「蜘蛛人:離家日」,現在我會告訴你是《從前有個好萊塢》這部全長160分鐘的電影讓人由外到內,由內到外,爽的發燙,更重要的是其承載了導演昆丁塔倫提諾對於美國電影滿滿的愛,在西部不死,只是凋零時,他老兄出來開了一槍。
160分鐘昆丁帶給我們的是什麼?不只是60年代好萊塢的高度還原,以及各種令人會一笑的致敬,還有那一如往常後現代的敘事手法,更多的是一種對美好年代的懷想,過氣西部片演員瑞克達爾頓與他專屬替身克里夫布茲兩人在片中的一明一暗演繹的兄弟情反映了時代轉變下的不得不,讓你不得不讚嘆角色設計上昆汀是多麼的敏感的抓到李奧納多與布萊德比特的螢幕形象,一個敏感神經、一個粗中有細,兩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十五年合作經驗讓兩人彼此之間不需要說太多就能理解彼此的心意,李奧納多飾演的瑞克達爾頓對於自身的處境相當的理解,他已經不能在美國大銀幕演出,取而代之的是「他媽的義大利西部片」(義大利西部片當時慣例是找沒名的演員來演,因此雖然被找去演電影很好,但也代表你的名氣低落,當然本片找了李奧納多這種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來演這個角色,又再次形成了一種戲裡戲外高反差的趣味。),不只重現當年美國西部片演員心中對這種義大利西部片變體的不屑,也是昆汀的自我調侃,因為他自己就是義大利西部片的愛好者,同時這種拼貼的「變體」是他的最愛,跨時空跨文化的拼貼在他的作品裡屢見不顯,於是在本片裡雖然他的虛構服貼著時空(也就是所謂對時代的高還原)他也給讓克里夫布茲在那一個下午,經歷了變體西部片的冒險,作為一個外來者(但同時他比小鎮上的人更屬於小鎮,就像電影裡瑞克達爾頓演出的戲那樣,一個無名者來到小鎮,用暴力證明他比其他人更適合在此地生存)克里夫布茲來到多年前曾演出的荒廢片場,卻發現這個地方被嬉皮們佔據,所有嬉皮都盯著他。
而他所認識的,當時片場擁有者卻不見人影。
在這一場帶著懸疑與恐怖戲中昆汀讓我們看到的不只是時代的變遷,同時也是西部精神的復興,因為西部精神並非自由、平等、博愛,而是暴力、暴力、暴力,即便同樣都位處貧困,克里夫布茲不屑於這些寄生他人片場的嬉皮們,他雖然同樣一窮二白,住在小拖車,看著小電視,摸著小狗,替瑞克當替身之餘,還要拉起袖子,替瑞克修天線,修水電,還有修瑞克那貧乏的自尊,但他卻也活的愜意,於是當嬉皮戳破瑞克的車胎,他無情的抱以老拳,打的他滿口是血,同時要他把車胎修好,這樣的安排自然是發人省思,不只打了不尊重他人財產的嬉皮一臉血,或許也打了戲外左派思潮日益強盛的美國青年一臉血。
同一時間,在克里夫解決嬉皮,瑞克努力客服難關的時候,馬格羅比飾演的莎朗蒂也在取書書店的對面,發現了自己主演的電影,這個角色在本片中就像當於調酒上放的薄荷般親新,是片中唯一沒有陰暗面的角色,即便是私下生活,也與「明星」氣質最接近的角色,沒有被電影院櫃檯認出來,也不遷怒,而當電影院櫃檯人員要求她去與電影海報合照「以免沒人認出來妳是誰」她也笑嘻嘻的擺了姿勢,並愉快的進入一場電影院,一邊看電影,一邊回憶拍電影的時時刻刻,也一邊探看其他觀眾對自己演出的反應,同時昆汀也用她看電影這事件,替另外兩個角色的事件進行了時間的錨定,他們各自進行的事件正好是一部電影放映完的時間,昆汀曾經說他是為了莎朗蒂才拍這部電影,莫怪乎最後莎朗蒂在本片中既美麗又純真,在人際關係複雜的演藝圈中彷彿白蓮花,也怪不得她的聲音最後會被作為瑞克晉升上流的天堂之音。
瑞克是演員,克里夫是替身,然而克里夫才是真牛仔,瑞克只是假牛仔,他是扮演牛仔的演員,而真牛仔的生活從不光鮮亮麗,更無所謂餘裕,而是浪蕩於日落黃沙間,拼死拼活,只為爭一口飯吃,即便懷有一身本領,卻不因此萌生越軌之意,兩人雖是主僕關係,卻也是平等關係,因為克里夫的每一毛錢都出自扎實的勞動,正如瑞克的每一毛錢都出自扎實的勞動,不一樣的是克里夫自在自得,瑞克卻恍恐不安,因為作為明星,作為演員,如果不自我感覺良好,不被人看見,他的生命便會真的消亡,我們看見他私下坐在泳池努力的與空氣對戲,熟記台詞,於是我們也能同理當他與年輕新秀對戲時出錯的挫敗,還有什麼比那場他與小女孩對話的戲更令人感到哀傷的呢?他價值觀如此保守,小女孩價值觀如此進步,一顆如要墜落的暗星,另一顆如要升起的晨星,兩人卻能平等的相談甚歡,因為他們都是盡責的演員,這也是昆汀在本片中又一次對「地位不相等卻能平等對話」做的展演。
戲裡對戲裡,戲裡對戲外的交互指涉,讓這部電影趣味橫生,當布魯斯李(李小龍)在片場誇耀自己的雙手厲害到要被註冊「致命武器」,使用這只手殺人會被抓去關,克里夫卻吐嘈他,任何人用手殺人都要被關,如果將這段劇情比較電影後半段嬉皮們闖入瑞克家中(在歷史上其實他們是闖入對街的沙朗蒂家中),被克里夫問你是誰時,他們所回應的:「我是魔鬼,來這裡幹魔鬼的勾當」我們可以見到昆汀是多麼的著迷於對這些「神話」除魅,拳頭就只是拳頭,正如嬉皮就只是嬉皮,就算殺了人也跟一般人殺了人沒兩樣。(沙朗蒂老公,名導波蘭斯基曾經懷疑李小龍是侵入宅邸的殺人兇手,但在本片裡,昆汀明顯不採信此種說法,對他而言當時的李小龍就是一個很單純,對自己身手自信的,很酷的武打演員而已,所以他大膽的讓虛構人物克里夫將布魯斯李給拋飛並撞凹車身,除了趣味外,也旨在破解神話,畢竟圍繞在李小龍身旁的雲霧因為其名氣已經變得過於濃厚,以致於作為電影人的李小龍被遺忘了。)如同其《惡棍特工》(又名《無恥混蛋》Inglourious Basterd事實上無恥混蛋這個譯名比較好,為了這個片名,當初昆汀所費不貲。),在展示納粹的美學之外(看看那精美優雅的猶太獵人),毫不掩飾對納粹的痛恨,那個英語裡多出的「u」說的就是你,昆汀並不介意事實是什麼,因為他所要說的是無論你們(納粹)這些人多懂美學、多有素養,你們(u)還是一群混蛋。
而對你們這些混蛋最適合的是什麼呢?
就是以眼還眼,用充滿美學的方式將你們撲滅。
對昆汀而言最適合展現其美學的當然就是電影了,於是在本片裡我們也可以看到,在瑞克主演的作品裡頭,他用噴火器闖入精美的納粹高官會議廳,將他們烤的嘎崩脆,之後又在電影尾聲又幹了一次。其他在本片裡很有趣的小細節除了所提及「義大利通心粉電影總是讓說不同語言的人一同對話」這種前頭被瑞克抱怨的義大利西部片特色,在後半段宅邸攻防站表現在瑞克的新老婆身上,她講了一大串沒有字幕的外語,而對「義大利通心粉電影」的熱愛也出現在克里夫的晚餐上,他吃的正是通心粉。
電影最後半小時算是昆汀對觀眾期待的大放送,畢竟聽聞本片與曼森家族謀殺案如此息息相關的觀眾,因為在電影開始沒多久就見到那看來慵懶又帶點陰沈的查爾斯·曼森,必然抱持期待「這傢伙什麼時候要開始進行陰謀?」然而電影半點都沒有帶到他,事實上,寄生農場的嬉皮們到了最後半小時才說出他們是由曼森派來的,然而他們卻搞錯了房子,跑到了對街瑞克的家,同時還撞見了白天去他們那邊揍人的克里夫,這是典型的昆汀戲碼,從《黑色追緝令》就有的,兩個冤家因為巧合相遇,然後一方被另一方莫名奇妙的幹掉,在屋子裡正嗨著的克里夫游刃有餘的人狗合一,把闖入的三個嬉皮打的狗都不如,而操著外語的瑞克老婆也加入這一團血腥爆笑的混戰之中。
你以為是明星的女孩,原來是嬉皮,而你以為是嬉皮的,原來是明星,影迷與明星的距離拉到最近的時候,卻是典範破滅的時候,嬉皮男女看到的那個出來對他們咆哮,並要他們快點開著破車滾蛋的,居然是他們童年崇拜的偶像,他們從憤怒轉為震驚,從震驚轉為竊喜,然後從竊喜中萌發想法,他們要將這被人唆使的殺人行為,昇華成一種偉大儀式的一部分,一直以來昆丁都是暴力的愛好者,在他的作品裡,暴力是中性而不帶負面道德屬性的,而這正是典型的美國精神,因為與言論自由息息相關的,正是擁槍權,人們的權利不是由政府賦予,而是由手中的槍械賦予,政府只是人民雇用來處理瑣碎事務的機關,在本片裡頭,昆汀不只捍衛了好萊塢的暴力傳統,也捍衛了自己的暴力傳統,於是他一方面讓嬉皮們義正言詞的說著:「這個地方住的人都是在電視上教我們如何殺人的人,而看著他們長大的我們現在回來殺他們,這不是太美妙了嗎?」一方面又讓沾染神明氣質的明星屠殺這些想成為邪神的嬉皮暨影迷們,或許對昆汀而言,暴力從來與正義無相關聯,反而與人類的地位升降相關聯,否則為何最後安排了這樣一個漫長的鏡頭,關於一個過氣演員,因為用噴火器殺了破窗而進入泳池的女嬉皮,最終受到隔壁棟大導演波蘭斯基的妻子莎朗蒂的邀請進入屋子裡呢?如果暴力不能改變地位,翻轉人生,瑞克(昆汀)這際遇又怎會如此呢?
在界線混淆的江湖裡,使塵埃落定的,終究是槍聲。
承認吧,我們喜歡昆汀,因為我們喜歡暴力,沒有暴力的蠻橫,就沒有鐵漢的溫柔,而暴力與溫柔的交互作用,正是昆汀作品時常出現的現象,就如《追殺比爾》裡頭女主找另一個女殺手復仇,兩人交手到一半,另一個女殺手的女兒卻突然進來,於是兩個人暫停打架,假裝閒話家常,因為沒有暴力,便沒有溫柔的餘裕,而在女殺手被殺死後,復仇成功的女主告訴女殺手的女兒:「妳隨時可以來找我復仇,而我也會隨時準備好殺妳」在不平等的世界裡,只有暴力是平等的,也只有暴力能辨識誰是真才實料,猶如槍手決鬥,傳說毫無意義,神話毫無意義,槍法決定一切。
昆汀手持攝影機,以他精湛的槍法,改變了莎朗蒂的結局,從今以後人們會問:「莎朗蒂是死了嗎?」答案不再是肯定,而是會反問,「你是說昆汀的電影裡還是昆汀的電影外呢?」昆汀以電影為槍,用一顆子彈將另一顆子彈彈開,以一種蠻橫對抗另一種蠻橫,這樣的蠻橫,就是他的溫柔,他彷彿對著觀眾下了戰書:「你覺得不公平,不平等嗎?那就帶上你的槍,來痛快決鬥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