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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小丑之花》:關於微笑背後的寂寞

2019/08/0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太宰治的《小丑之花》是一個書寫風格很有趣、特別的作品。書中的主角和太宰治的另一本名著 — — 《人間失格》裡的主角同名,都叫做大庭葉藏。也因此有人說這本小說是《人間失格》的雛形或是寫作原點。
故事主要講述葉藏和一女子殉情跳海卻被救上附近的療養院後,和來探望的朋友、同學與一個護士在療養期間所發生的事情。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小丑之花》並不像《人間失格》有著那麼沈重、負面的氛圍,反而整篇小說常常流露輕鬆、自然快活的氣息。
但是在這些流暢、自然甚至讓人好笑的描述裡,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各種隱密、潛藏的陰影,轉徊在這些人物的內心與動作的細節裡。
一個會讓我們覺得這篇小說讀來快活、輕鬆的原因在於,《小丑之花》並不全然只是在描述一個故事,而是時常夾雜「作者」對人物的插敘、評語。而這些中途突然插入的話語多半是對人物的嘲諷,或是對自己文筆的自嘲、或是在描寫這段時,「作者」的所思所感。其中用了不少啊、哎、唷等等極為直白、口語的感嘆詞。讓人讀了很有親近感。
這種插敘對於認識書中的人物、劇情來說也是重要的描寫,因為事實上這種敘事的方式彌補了很多人物無法在對話中直白表露的思緒,也就是上一段中我們提到的「陰影」。插敘的手法遂成了一種揭露的分析。除了揭露作者自己,也揭露舞台上的人物和佈景。其中更不乏警醒的字句。
朋友全都遠離我,以悲傷的眼神望著我。吾友啊,與我說話,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虛地撇開臉,只是以悲傷的眼神望著我……
這是《小丑之花》的開頭,也是大庭葉藏坐在床上,望著茫茫的海面時,內心悵然的感受。這個時候的他雖然被救醒了,但生命並沒有因此獲得救贖,只是陷入更加寂寞的情緒。
和他殉情的女人已經死去了。他的朋友、親人得知這樣的消息後,不知對他會有什麼想法……
如果要選一個詞來作為《小丑之花》的主題,我想就是「寂寞」或是「孤獨」吧。
這種寂寞來源於:不管自己和朋友的感情有多好;不管和親人有多深的血緣關係,這世界上似乎永遠沒有人能夠體會自己內心的痛苦。對葉藏來說,朋友表示悲傷的眼神,並不是同理,而只是憐憫。他們的鼓勵和刻意的微笑,說穿了只是一種禮貌的敷衍。
葉藏的朋友有兩個,在得知他殉情被救上療養院,紛紛趕來看望他。然而,在太宰的描述下,這些看望的場景並不溫馨,反而充滿尷尬。為了安撫葉藏,想要讓他振作,或者,為了打發和撫平看望的尷尬。葉藏的朋友們講了各種趣事,例如拈造自己和美女搭訕的失敗經歷、鬼故事和藝術理念等等對葉藏來試圖和葉藏打成一片,讓病房看起來很和樂。
當然葉藏也笑了,也和他們正常對談,但這些舉止都只是假扮的,就像舞台上寫好劇本的戲一樣,盡量不要走錯位,說錯對白,避免造成大家氣氛上的麻煩與尷尬。
「他們無法打從心底歡笑。即便笑彎了腰,還是很在意自己的姿勢。」
「葉藏還在笑。他坐在床上兩腳懸空晃來晃去,一邊顧忌自己臉頰上的紗布。小菅的故事真的有那麼好笑嗎?」
「他們知道很多敷衍之詞。就連一個否定,起碼都有十種不同的使用方式。還沒開始議論,已經先交換妥協的眼色。一邊笑著握手,一邊暗自低估:豬腦袋!」
「他們的議論,與其說是彼此交換思想,其實只是為了當下覺得舒服。沒有說出半句真話。」
太宰治一向很會描寫人心細細藏匿的缺口,但他描寫的方式,往往不是直接切開他,來讓我們看見。而是簡單、直了地特寫、描寫人物外在的動作和言語上所表現的意圖,進而使人能夠感受內心那些龐大、難以承受的心情。
其中,他特別重視動作的姿勢,就像在《人間失格》裡,「作者」之所以發現主角葉藏在照片的笑都是假裝的,主要並不是因為笑容給他的感覺,而是主角在每張照片中都在握拳的姿勢(你可以試著在鏡子面前一邊握拳一邊試著微笑,看看會是怎樣的笑容)。
換言之,比起使用奧妙的形容,太宰更重視動作與話語中的細節,再舉一例就是《人間失格》中,為了表現葉藏心中對人的恐懼與孤單的壓迫,他只選擇讓主角講這麼一句話:「只要能讓人們笑,我什麼都願意做……」便使人感到很大的顫憟。
《小丑之花》中,太宰所埋下的最幽微的細節,是葉藏和護士真野暗暗萌芽的愛情。而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太宰描寫兩人之間愛情的方式,十分隱晦,卻也十分動人、深刻。
誠如前面所說的,出現在這篇小說大部分的對話、場景,都是虛假、空洞的。我們只要一看,就知道這些傢伙只是苦中作樂,說些無聊的廢話來打發時間。然而有三場對話並不是這樣。而這三場對話皆發生在葉藏與他的照顧護士真野之間。
第一場發生在葉藏被兄長訓完話,鑽進被窩的時候。其他的朋友和兄長去吃午餐、參觀江之島。而只剩真野被留下來在病房陪著葉藏。不知是有意緩解葉藏的情緒還是無意間的好奇。
真野問了葉藏:「那是令兄嗎?」葉藏聽了在背窩裡也就一一照著實際的事實回答,直到真野問他兄長幾歲時,他突然蹙眉回答:「還年輕喲~三十四歲,大搖大擺的,自以為了不起。」真野注意到葉藏的表情,也被他嚇到,「慌忙垂下眼簾」,接著葉藏就沈默了。真野沒有離開,她拿了織毛線的工具,坐在葉藏枕邊的椅子織著毛線,直到晚餐。
第二場,同樣也是葉藏被兄長訓完話後,一個人和真野留在病房的時候。那時的他顯然心情很糟。他們前面進行了一小段沒有太大意義的談話,不過真野沒有太大的回應。這時,太宰還特別描寫葉藏在床上故意背對真野的舉止,然後突然對真野說:「我跟你說說那個女人的故事吧(也就是之前和主角殉情但沒被救活的女生)」
真野沒有說好,不過她也沒說不好,所以葉藏就逕自慢吞吞、有些害怕地說出他和那女子間的事情。真野從頭到尾沒有插嘴,就這麼安靜地聽著,之後就各自睡去(真野睡在另外一張沙發床上)。
第三場,發生在葉藏停留療養院的最後一夜。這次開口的不是葉藏,而是真野。太宰一開始就寫道:
「真野很激動。睡下後,還在不停敘述自己清貧的家庭……最後,真野開始講到自己眼睛上方的傷痕……」葉藏沒有講上什麼話,整個夜晚,他都只躺在床上,依然刻意地背對真野,不過靜靜地聽著真野的描述。
講到很晚的時候,他才說到:「我看你該睡了吧,明天一早還得忙呢。」而真野「沈默不語。明天就要道別了。咦,原來互不相干。知恥吧,知恥吧。我好歹也該有我的驕傲。她一下子乾咳一下子嘆息。然後砰砰砰地粗魯翻身。葉藏佯裝不知。到底在思索什麼,不能說……真野平穩的鼾聲傳來。葉藏難以忍受沸騰的思緒。他想朝真野那邊翻身,扭轉自己修長的身子,卻有激烈的聲音在耳邊囁嚅……」
整段敘述裡,太宰都沒有明講什麼是「沸騰的思緒」、「不能說」的東西,以及為何他們很「激動」。但我想,大家看到這裡都了然於胸了吧。
這三場對話與其他對話有很多的不同,可以在描述的細節裡被發現。首先,不像其它和朋友們的聊天一樣,這三個對話裡,葉藏的話語都溫吞吞的,很慢而且有種失落、難以出口的感受。
除此之外,這三場對話裡,兩人不會因為害怕尷尬而隨便講話回應,而是選擇安靜的思考,在隨著思緒很緩慢地把一些很微小的感覺、想法說出來。最後,是沒有笑聲,或著,非常少的笑聲。這些都與假扮、刻意的對話有著天大的不同。
不是為了引發笑聲、不流利、沒有大道理的內容的話語變成了真正才需要被講和被傾聽的事物。而沈默,似乎反而變成真正的溝通、交流。
隔天,在離別前的早晨,真野邀請葉藏去後山看看風景。那兒不是別的,正是小說開頭時,葉藏和另一名女子殉情跳崖的地方。
小說沒有說結局最後怎樣。兩人站在那兒,看著……
東邊陰霾的天空。朝陽尚未升起。帶有不可思議色彩的片片流雲,沸騰後沈澱,沈澱後再次緩緩飄過……俯瞰著遠方的大海。腳邊就是高達三十丈的斷崖。江之島在正下方看起來很渺小。濃濃的晨霧深處,海水,微微蕩漾。
這篇小說裡,沒有寫到親吻、擁抱……連牽手的描述都沒有。但是他所寫的是多麽深刻的愛情。
殉情在太宰的文學裡一直具有一種特別的地位。在這裏,小說透過對愛意的暗示、猶豫,表現了一種至深的寂寞,還有人們想要透過殉情獲得救贖的渴望。
米蘭.昆德拉曾說:
「認識是小說唯一的道德……而小說的精神是複雜的精神。每一部小說都在對他的讀者說 — — 事情遠比你想像得還要複雜。」
太宰的文字雖然十分直白,甚至俗氣,卻充滿細膩的心思。《小丑之花》與其說是在描寫一場愛情的萌芽,但他更像是在帶領我們認識一種想要拋棄世俗,一起殉情的寂寞心理。
不管自己和朋友的感情有多好、不管和親人有多深的血緣關係,這世界上似乎永遠沒有人能夠體會自己內心的痛苦。但是,或許唯有愛人的感情,能讓人真正互相體會彼此心中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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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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