摳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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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追溯至國中以來,我就開始養成摳痘痘、摳指甲這些壞習慣,讀書時手不知往哪擺就左手往右手疊、右手往左手疊互摳指甲;或者一手順暢地轉筆,另一手被帶動游移在臉上摳痘痘。這種時候的思考會被分割成兩塊,一塊意識到自己又再做那些傷害自己的事而感到些微愧疚;另一塊思緒卻在高速而集中運轉的封閉之中,就好像突然沉潛到令人耳鳴作響的無人之境,即使眼前書上漂浮的文字不一定會高效率吸收進去,但在這種時候,我是非常專心致志地凝縮進一個空間,直等到指甲剝落、皮屑落在桌上的瞬間,神秘儀式的時空刷地結束。
我也猜想過,如果別人瞥過我滿手凹凸不整的指甲,注意過我臉上不只是青春的青春痘,再看到我進行邪惡儀式的當下,幾乎是補捉到現行犯的獵奇想像 一 就像我也曾這樣注意過別人一樣:「喔!被我抓到了吧!」但即使被這樣活逮了,我有種更深的反動就是想震撼那些窺見的人:我就不是平整,就不是無瑕的,打從你眼見的我到我心裡存的動機都不是。
越長大看到那種感覺連撕個標籤都會造成困難的美甲,或是照片裡放到最大仍然平滑的膚質,都會暗自驚嘆,如果要我小心翼翼維護這些,就等於是要我放棄大半生活。說的誇張一些,那些指甲維持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人,就讓我心生佩服了。
但終究不少人提醒或者暗示我,多少要注意一下儀容(或者健康),我也是聽了不少關於強迫性行為、壓力、焦慮等論調,一直以來被我界定為無法控制的事,扭轉了一個大彎:我決定不摳手指甲了。忘了明確時間點是高中幾年級,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個階段性的進展,一開始是忍住不摳右手,只用右手摳左手指甲,到後來才終於完全戒掉摳手指甲,完全使用指甲剪(忘了交代一開始會摳指甲也只限於小指或者無名指這些指甲比較「軟」的指頭,至於怎麼從小範圍蔓延到全手,又再如何勒令戒斷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至少每天需要亮相的手指甲是被修復了。在這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常常無聊時都會把玩手指甲比對、確認一下不少年來的惡習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像是指甲太小、或者長歪之類的,到這幾年我才確認應該是還好,至少也沒什麼人看得出來。不過想當然耳沒有憑空消失的事,也沒有輕易被殲滅的壞習慣。戰線被往下深埋到腳部了。
怎麼從小拇指、無名指擴散到腳拇指幾乎是和過往一樣的歷程(腳的拇指指甲非常大又硬,更需要花一段時間突破和適應)。反正腳沒人看見,通常摳腳指甲的場合也很私密,像是房間裡書桌前、床上、馬桶上等等,我的摳指甲儀式被藏得更隱蔽了。除了很偶爾需要赤腳或穿露趾的拖鞋涼鞋,大多數時候都被裹藏得很好,尤其冬天包裹在厚厚棉棉的襪子裡,一定程度物理上阻絕了這個壞習慣。
矛盾的是,我摳痘痘的情形越來越嚴重,而且就在最顯眼的臉上。曾經討論過摳痘痘的家人朋友都說他們摳痘痘是為了追求鼓脹毛囊迸出白色液體的那瞬間,但我並不是。對我而言,吸引我指甲趨上前的是臉上皮屑或毛囊這些微小突起物,我沒辦法忍受指腹感受到這些突起,卻任他們生長的縱容。皮膚破皮恢復的過程會生成新的皮層,通常皮層和原先皮膚不會完全貼合,這些細微的斷裂就成了我的主要攻擊目標。也就是說,在修復的過程我不斷把傷口剝得更深、擴得更廣。比起毛囊突起,以皮層為目標在更短的時間間隔就會被新皮層突起擾動,生活中任何時間地點,我都可以摳痘痘,包括這是我早上一醒來,眼睛還沒睜開時的第一件醒腦動作。
這些傷痕到最後會形成灰紫色,類似瘀血的明顯小塊狀,平均大概經歷半年的週期傷口才會復原。好處是傷口平復後多半不會在臉上留下太明顯的記號,不過回顧過去幾年來的生活照,每個階段臉上都會有幾個明顯的灰黑色塊、紅色痘痘,在眉梢、在眉心、在鼻樑、在鼻尖、在無法確切形容但我手指反射性就能抵達的部位。有時候甚至會有發現新大陸的驚奇感,原來這裡也可以長成一個倔強的痘痘(或傷口)。
後來漸漸累積收集身邊朋友這類不為人知的習慣,有的藏在頭皮底下,有的吸附在隨身攜帶的娃娃身上,有的連本人也很難以文字敘說或察覺。至於我,在臉上和腳上,和其他更多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我想隱藏,又不想隱藏;想戒除,又沉溺其中。每次看到現在工整的手指甲都還會混雜著自豪和空洞的感受,我克服過這一關,但是也許也只能說正常的手是其他代價和傷口換來的,有的再明顯不過,有的可以被隱藏得很好。
最近上網查才知道原來「摳皮症」在精神醫學範疇被正式納為強迫行為的一種,當然這影射了行為背後諸多心理狀態與機制。作為一個「強迫」多年的人,我不否認焦慮的心理狀態、也不否認美貌或儀容等社會價值的力道。但是只要連結起某個皮剉傷指向的特定時間段落,或某個指甲溝刺痛感勾起穿在哪雙鞋子裡、走過哪些路的那種身體記憶,就能喘出一口氣體認到,時間不是無故循環的。即使指甲與皮膚無時不刻在更新生長,剝落褪去,如此日日年年,並且我也一直戒除不了一連串可以說是連帶效應的壞習慣,但是,我永遠被新的疼痛部位糾纏、被新的刺激開發的過程吸引或退回。然後定義到底我要以什麼樣貌展現在別人面前,要怎麼平衡身與心的協調感,不斷修修補補,前進後退。
指甲與皮膚,也許就是我作為個人與公共的中介點,是臉、是手、是腳,是眾人之所見,是感受環境空間、觸摸實與虛存在的接觸點。同時也是我與自己抗爭、協議、和解的競技場,有時候發動了難以遏止的剷平行為,有時候也包容所有我面對世界的方式,即使坑坑疤疤。
但是老實說,我還是非常嚮往有一天能自由自在穿上露趾涼鞋,在炎炎夏日解放腳趾頭的一天的。
刺蝟之愛
刺蝟之愛
偶爾被扎,偶爾扎人。 溫柔或尖銳,都是刺蝟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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