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旁的南側馬廄

已經過了半個月了，帶來的衣服已經開始不夠溫暖了，但還是找不到落腳定居的地方。

在倫敦四處約房仲看房子，越來越冷的九月令人越來越絕望。找到的房子要不是看起來像凶宅，就是貴得像豪宅。果然卡利說的沒錯，在倫敦找房子這回事就像屁股裡的一根刺，刺得你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然後存款一天一天旺旺的燒。

在真的落腳之前，其實我什麼都做不了，我需要一個自己的空間才能把我的器材安置好，才能開始安心工作。在此之前我只能不停的啃蝕老本，然後期待老天爺，喔不這個轄區是上帝，希望他能夠保佑我一個安居樂業的好所在。

我每天的行程就是不停的找房子，打電話，看房子無限循環。儘管常常我根本聽不懂電話裡的人，到底是用什麼鬼口音在講什麼鬼英文，也常常不知道對方到底聽不聽得懂我在講什麼鬼，然而人生沒有給予太多選擇，硬著頭皮也得要繼續撥下一通電話。

『蕭迪奇兩房公寓，女屋主尋找室友，限愛貓女性。』那是一段非常短的介紹，貼文的名字叫做索菲，貼在Gumtree上。Gumtree是個有點像論壇的網站，在英國和澳洲特別紅，要不是卡利告訴我這個網站我還真的從來沒聽說過。上面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要買要賣還是要租要送都有。而這樣一段話就搭配了一張客廳的照片，一張讓我目不轉睛兩眼發亮的一張照片。

磚造的牆面和木質地板不是重點，而是居家擺設和那隻在照片裡的怪貓，我很強烈能感受到這個屋主絕對不是一個平凡人。而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段足夠稱為一段冒險的人生旅程，好讓我不再流連過去那些虛實難辨的虛榮和繁華。

同時，我也不想要有一個朝九晚五既乾淨又整潔，還不能讓我在客廳裡點煙的室友。當然，我知道這在倫敦很困難，而經過這段時間找房的挫折，我也不斷地在降低標準。

或許是因為找房找得太絕望了，我完全直接的忽略「限女性」的部分，照著上面的電話發去了一封簡訊，確認他還在尋找室友，就馬上在訊息往來中敲定了看房子的時間。光看地址這地方就夠奇葩了，地址中的第一行就是『XX號公寓 南側馬廄』。隔壁的建築物在地圖上看起來是一座像是豪宅，院前有個大庭院的博物館，兩棟看起來充滿歷史的建築物一起面向蕭迪奇的主要幹道 - Kingsland Road，後來我都跟朋友說我住在王土大道上。那天的午後非常和煦，陽光就灑在紅色的大磚牆上，從外觀上看我馬上理解了所謂的『南側馬廄』，因為這一整棟建築一看就知道當初不是設計給人住的 - 過分挑高的大門入口和蔓延整片牆的連續拱門，還有屋頂上特別架高的通風口。

在大門口等待開門的同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在Gumtree的廣告上特別註明了只接受女室友，而期間我們都是用簡訊聯絡。也就是說，在她的腦袋中，我大概是個年輕妹子。畢竟我擁有一個非常中性的英文名字，它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於是我趕緊拿出手機想要挽救這件事：

「噢對了，一直都沒有跟你說，其實我是男的。」雖然傳了這封簡訊出去，但實際上心想可能房子也不用看了，畢竟我直接違反了貼文上的條件，還一直在自己的一廂情願裡。熄掉手上的菸我嘆了口氣，決定準備離開，回去卡利家繼續用電腦尋找下一個目標。

叮！手機響了。

『I know.』就兩個字。然後匡啷一聲，我身後的鐵門開了，此時的我已經面向馬路準備離開。看了看手機又轉頭看了看被打開鐵門，我猶豫了三秒轉身走進馬廄，照著先前的指示搭電梯上樓。

打開門的是一位穿著短上衣的白人女性，短頭髮兩側還剃得俐落，脖子以下滿滿的刺青一直到手指，脖子上掛滿了銀飾，手腕上也戴滿了手鐲，導致她的每一個動作和步伐都伴隨著金屬飾品的撞擊聲。

『Hello, 進來吧。』她的聲音非常沙啞，看起來像是剛睡醒 - 雖然當時是下午四點。

「謝謝你，所以 ... 你怎麼知道我是男的？」走進門後是一道長廊，往左一路會經過客房和浴室，走到底便是客廳，往右到底則是她的房間和浴室，我跟在她身後往前，同時偷偷的欣賞著她身上的刺青。

『我也不曉得，就覺得你是。不過我從來沒有過男室友。』她聳了聳肩點起了一根菸，我們來到那張相片上一模一樣的客廳。

實際上這個空間遠遠比照片上來得更誇張，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想不到一個好的形容詞，來形容我第一次走進這個客廳的感受。客廳的桌子是兩塊貨櫃用的底層木托板拼在一起的，上面充滿了各式的小盆栽和刺青以及音樂雜誌，還有一個埋著骷髏頭的小花盆。牆邊的櫃子上堆滿了各式收藏品 - 有一些照片和手繪圖、一大盒首飾、一些頭骨和看起來像是動物的骨頭、一尊阿彌陀佛，還有一些泡在玻璃罐裡的不明液體和不明生物等等。要說這裡住著哈利波特的藥草學芽菜教授，我一點也不會懷疑。

最奇怪的是她的兩隻貓，一隻是有著非常短接近無毛的斑紋黃貓，一隻是長短毛交雜不一但又同時合理分佈的黑白雙色貓，共同點是都有一張非常小的臉，還有相當不合比例的大眼和大耳朵。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奇怪的貓，第一眼看上去馬上會讓你聯想到ET。

「你的貓很特別。」雖然其實我當時心裡想的是 -「這兩隻貓也太醜了吧！而且還是各有千秋的醜！」

『她們是同一個品種，其中一隻基因突變，忽然有一天就 ”puff！” 莫名開始長毛。』她非常生動的描述她的兩個寶貝『這種貓在其他地方應該很少見，但卻很有靈性，你有發現她們一直盯著你看嗎？』

這麼一說我才發現，確實從我走進這個地方開始，我還沒有看過她們的後腦勺。我走向黃色的短毛貓，蹲下想要摸摸她，她看了我一會兒後把頭頂向我的手開始撒嬌，是閉上眼睛的那種撒嬌。

『她叫做海莉克，看起來很喜歡你呢。』索菲看著我淺淺的笑著，我把海莉克抱了起來，像嬰兒一樣捧在懷裡，而她也絲毫不掙扎，就瞪著她的大眼睛看著我。

我一邊探索她的客廳一邊和她聊天，彼此互相了解一些 - 她是義大人，38歲刺青師，她說她開的店就在附近，下次有空可以去她店裡逛一下。從頭到尾她說話都淡淡的沒有太多情緒起伏，也沒有太想要延續話題，我心想她可能沒有那麼的喜歡我吧，但我真的好想要擁有這個客廳啊！

『噢所以你也是藝術家啊。』當然也聊到了我的工作。

「呃算是吧，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有覺得自己是。」至少，我家沒有長得像這樣啊，就連以前在台北的錄音室都沒有這裡十分之一的”藝術”。

從進門到離開其實不超過三十分鐘的時間，但是屋裡的一切卻不停的在我腦中徘徊，總覺得住在這就能感受到另外一種人生，另外一種我從來不曾接觸甚至不敢接觸的人生，我在回卡利家的路上馬上掏出手機傳了一封簡訊：

「我要了！」果斷帥氣又直接。

叮～！我緊張的又拔出手機。

『呃，不是這樣的，我今天還有六個人要來看房子。』然後我就涼了一半，同時自嘲以為自己還在台灣，付錢就有房子住。我怎麼想她也不會選我，畢竟我是個男生，而且還講著半調子的英文。最重要的是，很明顯我和她並不在同一個世界，儘管她認為做音樂也是藝術家的一種。

「好吧 .. 等妳決定了麻煩告訴我一聲。」然後附上了一個兩手遮眼的emoji猴子。

接下來的幾天又進入了無止盡的找房看屋循環，我的英語聽力和口說能力就在各家房仲和屋主的輪姦下快速成長，同時也包含了臉皮的厚度，畢竟我再不找到地方安身立命，就要變成大家身邊那個說要去澳洲打工度假結果兩個禮拜就逃回家的朋友了。

一天下午，我在蕭迪奇的王土大道上一邊走著一邊和房仲講電話，期間經過了那天和卡利喝醉酒看到那間貌似暗黑哥德風的店家，然而我當時正全神貫注地想要聽懂印度口音的房仲到底在講印度文還是在講英文。

『Jess！』忽然一個熟悉的沙啞聲叫住我。回頭一看居然是索菲，她一身黑的靠在那家黑暗哥德店的門口抽著煙，這次她上了妝，看起來比上次更搖滾。

「Hi！真巧你怎麼也在這！」我快速結束手上那通我根本不知道在講什麼鬼的電話。

『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我開的店就在附近，就是這囉。』原來，這家店居然是索菲開的刺青店！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光從玻璃櫥窗往內看就已經精彩得不得了。

『下次吧，我才正要回家，今天還有人要來看房子。』她戴上墨鏡走下台階給了我一個擁抱。

「找房子實在快把我逼瘋，再找不到房子我要流落街頭了。」擁抱時我在她耳邊邊苦笑邊說。

『今天看完應該就是所有的人了，我們保持聯絡吧！』她拍拍我的肩膀，然後朝反方向走去，我也嘆了口氣繼續前往下一個地點，心裡默默的覺得可惜，畢竟她的家是我目前最理想的選擇。

又看了兩個凶宅和一個豪宅，我身心俱疲的回到卡利家，意志消沈的連和卡利出去跑趴都懶惰。

『不容易齁，在倫敦找房子。』

「不如你把這租給我？」我邊練習捲菸邊跟卡利打哈哈，畢竟倫敦的香煙一包大概要500台幣，所以大部分的普通人都是買菸草來捲，就我這菜鳥連捲菸都不會。

『不行，這樣我怎麼認識外國來的年輕辣妹。』卡利邊穿衣服邊對我眨眼 『噢對了，你在把紙捲起來之前要先上下滾動捏一捏讓菸草集中。掰啦晚點見！』然後就拿了鑰匙出門去了。

我在空蕩的客廳，用卡利的大喇叭放起了他收藏的黑膠，架上那些他無比驕傲的收藏各個一塵不染，然而其實整櫃的黑膠，過去我一張都沒有聽過。常常在和卡利聊天的時候都會講到許多電子音樂風格的起源和代表，雖然說自己在台灣唱片圈滾了十年，然而每每深聊音樂時，常常都覺得自己是隻青蛙，既不知道鐵克諾(Techno)的由來也不曉得原來龐克(Punk)是從倫敦開始爆炸的。在西洋音樂所主宰的這個世界，我在倫敦就像那個想要成為中國武術大師的外國人，練了十年結果連馬步都還蹲不好。

靠著面向大教堂的窗戶點起了歪七扭八的捲菸，試圖讓自家短暫包裹在溫暖的煙霧中。看來我可遠遠沒有自己想像得瀟灑，對於音樂的理解遠遠沒有自己以為得深入，英文能力也沒有自己想像得好，倫敦也遠遠沒有我想像得容易生存，光找個房子就幾乎磨光了我的信心。我低頭苦苦地笑了好幾聲，然後深深的吸了一大口香菸。

叮～！手機響了。是索菲傳來的簡訊。

『你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然後我就被自己的菸嗆得重重的咳了好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