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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街頭的人性課題:當「可憐」變成一種商品,你買單嗎?

2020/01/2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碼頭旁賣藝的女孩。圖 / 作者 Haoting
2011 年上映的泰國動作片《曼谷功夫》,描寫 4 個受黑幫誘拐去當乞丐的孩子,因曾嘗試逃跑而各自蒙受殘疾,幸運被武功高強的師傅營救並習得武功,得以報仇雪恨的故事。
這部電影結合了所有常民消遣的特質:狗血、愛情、武打與顏值。是一部符合當時市場口味的娛樂片,同時也如實地反映了泰國號稱「微笑之國」的觀光形象下,長期未被妥善處理的社會問題,諸如黑幫角力、人口販運、孩童誘拐與貧窮家庭的功能性失能等。
儘管這些病徵被赤裸的呈現在大螢幕上,成為被世人相互傳閱、反覆觀看的病例表,但人們從媒介衝擊上引發對事實的覺知,往往不及親眼所見、五感所及來得深刻。

你也見過「山下滯久」嗎?

記得人生第一次碰見乞丐,我還是個小學二年級生。
出門上學的路徑很簡單,不過就是步出社區,沿著窄窄的巷子走到大馬路邊的人行道上,拐個彎、過個跨越十字路口的天橋就到學校門口了。然而,對於當時的我而言,那短短 10 分鐘的路程像是一趟可以寫進故事書的歷險記。
想像著自己是一名勇士,由兩側公寓夾起的巷子彷彿一條穿出黑森林的小徑,緊接著向前走一小段,便是一座深不可測的水泥高山(天橋)。儘管登山最累人的是上山,然這座山還有個最惱人的地方──它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垃圾山」。
由於天橋兩側的設計並非穿透式,是完全由水泥砌起來的封閉牆面,因此在地面上的人們,根本看不清三層樓高的天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等於建構了一個立意良善的安全死角。長期積累的風沙在雨天形成一塊塊漆黑的泥濘,學校旁的道路晚上是熱鬧的夜市,白天卻成了破窗效應的案發現場,大大小小的廢棄容器不說,偶爾還會留下便溺的痕跡,甚至尚未醒酒的醉漢。這些如同埋在土裡的地雷,讓孩子們的求學之路充滿了挑戰。
這座糟糕的公共設施讓一個 8 歲的孩子學習到「無奈」兩個字怎麼書寫,而社會的現實面則強迫他去正視什麼叫真正的「別無選擇」。
不知從哪天起,一個衣衫襤褸、留著一臉花白絡腮鬍的老阿伯開始住在天橋下,我在心裡偷偷幫他取了個名字──「山下滯久」。那天起,天橋下開始變成了另類的樣品屋:報紙和紙箱構成的小床、一顆看得見「真心」的枕頭、一個裝了三兩銅板的泡麵碗。日復一日,安安靜靜地住在那裏,從不打擾別人,也從未見他笑過。
起初見到他時內心充滿了恐懼,為了避開他還會偏離人行道的安全範圍自馬路邊繞道而行,時間一久,便習慣了新的上學路徑,有時他恰巧不在,心裡還會猜想他是不是「打獵」去了。往後的每一日總看見相似的風景,可我曾未有過要往紙碗裡投入銅板的想法,一來身上沒有錢,二來當時年紀太小,還無法領略這種景觀是如何形成。
曼谷街頭抱著小孩乞討的女人。圖/作者 Haoting

假日市集巧遇「乞丐集團」

隨著年歲的增長及智識的開闊,我開始習慣、接受那些和「山下滯久」大同小異的存在,並且了解到這些都是社會運行下不可能被分割的一部份。多數時候會糾結的,是應否伸出援手或視而不見這種表象的選擇性問題,偶而會抽離當下,思考更多對於這些族群的存在性問題。
數個月前行至泰國、步出擁擠的 BTS 空鐵站,在前往人山人海的周末市集路上,大量的異國觀光客嘈雜著,伴隨著一望無際的晴朗,洩洪一般灌入 15 個足球場大的恰圖恰市集。沿著市集外圍行走至入口的途中,熟悉的影像映入眼簾,只是這次不再是形單影隻的身影,而得用「排山倒海」、「連綿不斷」來形容。
同樣是在天橋之下,只是階梯更長、高度更高、陰影更大。
起初是零星幾個佝僂的耆老以各種姿勢依附於地面;緊接著是幾個身形瘦削黝黑、雙眼發愣的孩子,雙手個捧著幾個容器直挺挺的站著;再來是幾個身體殘疾、扭曲變形、部位缺少的人,穿插著面色黯然、身懷六甲的孕婦;最後是一兩個人老珠黃的女人,幾縷枯黃的白髮掛在額前,懷裡抱著沉睡的孩子,旁邊還有幾個稍大一些的小孩在一旁晃悠。
頓時,我的心像一顆燒滾的麻糬,被丟進一整碗寒冷的碎冰裡,冷卻、硬化、出水,最後再被幾隻尖銳的筷子穿刺,由內而外,瓜分的四分五裂。
眼前的景象發生的太過突然,短短 20 秒所見便占去了腦子大半的運轉空間。博愛座標誌上的四種人搖身一變,成了一整排各具特色的真人,羅列於歡騰的觀光客眼前,而我在來不及一個個去思考原因、試圖辨別真偽的情況下,視網膜上的成像又被一攤攤形色各異的小販所取代。空氣中混雜著食物香料、汽油燃燒與眾人的體味,雙耳被音色語調各異、咒語般的各國語言灌滿,日光的溫暖轉為炙熱的灼燒感,汗珠隨著毛細孔的開闔被擠出、凝聚、落下。五官感覺都正常的運作著,我的注意力卻完全聚焦在高速運轉的思考中:
「孩子們不上學嗎?」
「這些人的家鄉在哪裡呢?」
「身體上的殘缺是先天還是人為的?」
「孕婦的肚子是真的嗎?」
「沉睡的孩子是否和抱著他的女人有血緣關係?」

職業乞丐?

當我暫時擺脫這些問題的瞬間,有種令人慚愧不已又荒謬至極的感覺襲上心頭:「本應該以存好心的角度去看待的事情,怎麼演變成害怕被偷竊、怕被欺騙、怕助紂為虐的擔憂?」
也許最後的的結果僅是一念之間的個人選擇,然而站在一面傾倒的感性面前,理性以更為強硬的姿態,硬生生介入、武裝起多數人的柔軟,路過的人們幾乎都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繼續談笑風生的揚長而去。
這就是多數人的回答。
他們選擇忽略這樣的命題,以交白卷收場;又或者,他們拒絕買單。
最後的結局其實也相當合理,畢竟多數人無法單憑肉眼區分眼前這個看起來需要幫助的人,是不是真的需要手裡的銅板,還是只是被不肖人士非法利用來搏取不義之財。
依據泰國民間機構「幫助流浪者與弱勢群族基金會」的定義,他們將「流浪者」與「職業乞丐」作出明確的區分:多數流浪者不以乞討為目的,在公園這類公共場所落腳或居住;職業乞丐則以乞討為職業,以故意裝扮與裝可憐引人注意,低者每天有500銖收入,高者則多達 2000 - 5000 銖,超越一般白領單日的薪資。
職業乞丐全部都是泰國人嗎?
不盡然是。在泰國政府公布的調查結果中,這些乞丐中有近一半是非泰國人,可能是來自緬甸、寮國、柬埔寨等鄰國的難民,或是人口販運集團的帶來的「商品」,每天被帶往人潮洶湧處工作,被要求不得與人們交談(可能語言也不通),受人監視著。
現代社會發展至今,人們在有意無意間接受的教育、吸收到的資訊,在潛意識裡埋下的種子早已萌芽,了解到憂患與罪惡經常從最無防備之處趁虛而入,也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好意被扭曲。所以,多數人寧可「大智若愚」地裝做什麼也沒看見,什至合理化自己的不作為:「他們一看就是假的」、「政府應該會去處理這些事吧」、「反正我一個人也改變不了這種現象」。
周末市集裡的女高中生。圖/作者 Haoting

面對特殊的「街頭經濟學」,我們該如何選擇?

倘若「街頭經濟」所談論的主角,不是「職業乞丐」而是「街頭藝人」,人們的態度會如何轉變呢?
往後的行程裡,我分別遇見了兩個女孩。
市集中不起眼的轉角處,女高中生表情生澀、眼神羞怯,認真吹奏泰北的傳統樂器,對比後方璀璨奪目的巨型燈飾,她的臉色黯淡無光,襯托著靈動而悠揚的樂音。那條路上道路狹窄、人潮稀落,經過的人們無不放慢腳步,甚至駐足聆賞,拿出手機拍照錄影,對表演者投以滿足的微笑。
乘船前,碼頭旁的空地上站著一個 6、7 歲的小女孩,身穿一襲藍衫、腳踩紅色拖鞋,泰然自若地背著一把和身形同等比例的琴,用純淨無畏的雙眼望著路過的行人,看不出眼底的一絲波瀾。桌上的娃娃發出的歌聲和她的氣質極不相稱,一如那個時間點的她不在學校而是在那個地方的錯位感。
為兩位表演者打賞的人不是很多,人群的反應卻不再冷漠──至少可以看出多數人臉上的善意是發自內心的。
我不禁在心裡思索著,若我們完全按照資本主義式的思維來看:沒有人不著迷於「奇觀」,因此街頭藝人展示獨特的才藝,來博取過客的掌聲與認同;沒有人會同意「不勞而獲」的心態,所以職業乞丐(被)刻意揭露他們的傷疤與難處,提供大眾檢視自身價值觀的景觀,鑽取人心的道德縫隙,以換取一頓溫飽。街頭藝人的表演夠不夠引人注目、職業乞丐的展現能不能激起他人惻隱,也許也是一種「市場供需」的體現。
當然,這其中涉及的問題除了以上講到的市場供需外,還牽涉到道德倫理感、社會結構等等問題。這些問題太過複雜、人們的感受太過深刻,以至於這樣的「買賣」在我們的腦子裡經常處於十分模糊的灰色地帶。
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性的思考。
任何事情都有其成因,包括那些被壓迫的族群,絕對有其難以擺脫的束縛與無力之處。你我作為平凡人,享有平凡人的幸福,未來若看見類似的情況,比起將對方當作空氣般視若無睹,或許也能嘗試換個視角去觀看、去反思。
這是我們與生具來的權利,也是我們享有豐沛資源的一種責任。
(文章亦刊載於換日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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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ting
Haoting
個性害羞卻喜歡交朋友的高敏感族,有點美感強迫症,偶爾來點社會觀察,著迷於異國文化。 肉體上浮淺於影像與文字的汪洋大海,精神上遊走於出世與入世的灰色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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